第五百零三章 腌笃鲜(十四)
一旁的刘老妪也不甘示弱,双膝跪地,一记一记的用力磕着头,向林斐和长安府尹高呼:“求大人救我!”
一记又一记发了死力的磕头砸地的举动,即便是在京兆府衙门的堂上,这两人向长安府尹拍马示好时也不曾磕的如此用力过。
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真挚的不能再真挚的磕头声,被磕头求救的林斐同长安府尹面上的神色却是并不好看,两人对视了一眼,皆忍不住摇头。
磕头磕的如此真挚,当然是出自真心的。只是与其说这刘老汉夫妇是在真心的求他二人相救,倒不如说这般发了死力般的磕头声,是二人在人生路走至濒死绝望之下最后蓄足了力气的一记反扑。
远的便不说了,刘家村这个案子之前,长安府尹才解决了陆夫人告官一案。
同样是蓄足了力气的反扑,那陆夫人最后一击终究是为父母报了仇,为自己讨得了公道,又让百姓看到了“人世的真理”,虽说这一击之后没两日,陆夫人便走了,可到底是心愿皆了,甚至为茜娘一家留了往后过日子可倚仗的铺子才走的。
如此……也算是生时不亏欠他人,亦叫他人不亏欠自己,死后亦是安排好了一切,无所牵挂的离去的。
这般一击蓄足了力气的反扑,便是叫无关此事的看客百姓亦看了好一场热闹,品了个中滋味,看到了几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世间有公理”的影子,算是圆满了。
陆夫人这蓄了一甲子的力的反扑叫人看的身心舒畅;可同样是蓄足了最后一点力气,发了死力的反扑,听着近在咫尺的“咚咚”发狠的磕头声,却叫林斐同长安府尹二人看了不住摇头
“一方看了叫人觉得可敬,一方看了,却让人觉得可怜又可恨!”长安府尹说道,“不过旁人看了都觉得可怜了,那被可怜之人的日子过的定是难捱至极的。”
“那个茜娘……若是没有你提前同张让打了招呼,警告其一家不胡乱说话,捱住了……”长安府尹偏头对林斐说道,“怕是待到本府结案那一日,这一家子根本走不出那刑部大牢的门。待到那时,那一家子,怕是也只会如眼前这两个一般,蓄足了力气,而后发狠一般的磕头,求人相救。”
“看他发狠磕头的求救,叫人看了觉得可怜!”长安府尹说道,“清楚这两人手头仅剩的几日余粮,便更觉这二人实在可怜了。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二人这一番养老钱尽数进了五脏庙,且还是自己的五脏庙,本府又有什么理由叫那乡绅还钱?”
“若是明着借了钱,不管有没有借据,只消拿得出证据,本府都能想办法将他二人昔日花费的银钱追逃回来,叫那乡绅吐出来。”长安府尹说道,“眼下这钱却是……他们自己吃了,乡绅一口未动,又如何吐的出来?”
“还真是个童老爷!”一旁的林斐垂眸,看着那厢发狠蓄足了最后一点力气,死命磕头求救的刘老汉夫妇,神情平静的说道,“如孩童一般喜好捉弄人呢!”
“可孩童捉弄人不过是捉个小虫子吓唬吓唬玩伴,惹得玩伴大哭一场罢了!”长安府尹说道,“这童老爷这般高明的手腕玩弄这些村民,却叫这群村民怎么办?”
“刘老汉夫妇只是个开始,这刘家村多的是这等待全家老小尽数耕种不动之后,等着乞讨饿死的村民!”长安府尹说道,“要么多生几个孩子帮着耕种,可孩子这等事说不好,兴许长大之后性子顽劣离家出走云云的跑了,又兴许病了,死了。诺,就似这两人,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尽数出了意外。待到年迈体弱耕种不动,手头没了银钱,便只能等死了。”
“本府还是喜欢看到陆夫人这等的蓄力反扑,而不是似这两人一般蓄足了力气,最后却只能用这蓄足的力气来磕头向本府求救。”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捋了捋须,偏头问林斐,“林少卿,你怎么看?”
林斐看了长安府尹一眼,说道:“银钱不是进了村民的五脏庙就是送去村头祠堂里供奉那金装狐仙了。”
“进了五脏庙的叫他们自己吃了,”长安府尹说着,接过身旁小吏递来的册子翻了翻,眼看递来册子的小吏朝自己摇头,遂道,“那村头祠堂里的账当也没有什么问题,寻不出童姓乡绅的错处来。”
“前者那银钱早化为粪土了,后者这进了祠堂的银钱供奉的却是个不会动不会说话的狐仙金身。”林斐说道,“一方是粪土,一方是不会动的雕像,是死的,我大荣律法便是修的再完善也无法向这两方讨回银钱。”
“是啊,那罪大恶极的凶徒好歹是个活生生的人,能还钱,这粪土和死的,不会动的雕像如何讨得回银钱?”长安府尹接话道,“哪个又有本事能叫这两方来还钱的?”
“这孩童习性的童老爷真真是在玩弄这群村民!”林斐说着,听着耳畔那近在咫尺的“咚咚”磕头声渐渐停了下来。
他同长安府尹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避开刘老汉夫妇,两个正不断磕头的老人自是听到了他二人的谈话,听着那渐渐停下来的磕头声,林斐同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看向面前两个渐渐停下磕头动作的老人。
两人脸上的泪痕尚未擦干,看那模样依旧可怜的紧。察觉到林斐同长安府尹不再说话了,两人终是忍不住,抬头偷偷朝林斐和长安府尹望来。一方偷偷抬头望,一方则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二人。
两方一记对视,看到那刘老汉夫妇浑浊的眼中瞳孔猛地一缩,明显是被骇到了,林斐轻哂一声,开口了:“作甚这般看着我?”说着,不等两人开口,他又开口说了起来,“你二人不是听到了么?你二人想讨要银钱,只能向五脏庙同那死的,不会动的雕像讨要了。”这两方当然不会还钱,也没有那个本事来还钱了。长安府尹心道: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便是街边那些放高利营生的都不会借钱给这两方啊,因为这两方根本没有还钱的能力。
刘老汉夫妇当然知晓这些了,闻言眼泪再次簌簌的落了下来,长安府尹见状,干咳了一声,开口了:“常说养儿防老,你二人心知肚明,你二人还有一笔钱能讨要的回来。”顿了顿,不等两人说话,又多说了一句,“且也只有这一笔钱能讨要的回来了。”
那满脸泪痕的刘老汉夫妇眼神蓦地一怔,浑浊的眼神晃了晃,还是那刘老妪率先忍不住出声了:“我闺女……我闺女……”
“你两个闺女的人命银钱能讨要回来!”长安府尹捋须说道,“你二人掂量掂量吧,是要出去乞讨过日子,还是讨要这笔人命银钱!”
看了眼一旁突然开口提醒起两人的长安府尹,林斐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那身形佝偻的刘老汉夫妇身上,并未出声。
早逼至绝处了!
虽说一开始还会下意识的维护所谓的亲家,可自方才二人开口说出“钱叫童老爷吃了”那句话开始,便没有所谓的亲家了。
这老夫妇二人接下来的反应也并不令人意外,林斐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听得耳畔那老夫妇“咚咚”叩地的磕头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那句“请青天大老爷做主”的呼声响起后,他面色无波的朝向自己看来的长安府尹点了点头,而后便负着手,走至这童家待客大堂里立着的博古架旁,随手拿起一只博古架上的摆置物件把玩了起来。
那厢的长安府尹接下来的一番动作自是顺畅,那老夫妇重新写了诉状,确认画押,告那童姓乡绅一家谋害两个闺女之事的流程进展颇为顺利。
待得那刘老汉夫妇二人签了诉状离开之后,长安府尹走至林斐身边,见他正在把玩这博古架上的摆置物件,亦随手拿了只摆置物件入手看了看,而后说道:“不是什么值钱的文玩之物,只是摆着好看的摆设罢了!”说着放下那摆置物件,又抬头环顾四周,说道,“其实……这童姓乡绅日常所用之物在乡绅之中并不算出格,甚至还可说节俭的。”
林斐点头,长安府尹看的出的物件,林斐自也看得出来,他放下手里的摆置物件,问一旁的长安府尹:“大人方才这般干脆的让那老夫妇写诉状告乡绅,是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费心思了?”
自己的心思被林斐看破,长安府尹倒也不以为意,他点头,笑道:“这刘家村就是一笔糊涂账,这些村民稀里糊涂的。来告官的这两个自己又是那等贪利小人,被乡绅玩弄了一通而已。事情本也不大,他二人告了官,本府受了案,此事就能结了。”
“是能结了。”林斐点头,看向长安府尹说道,“童姓乡绅精明的很,手腕高明,却不惹官司,更不曾占村民的便宜,要寻出他的错处难得很。所以,于大人而言,与其在寻童姓乡绅的错处上费力使劲,做这等吃力还不讨好的事,还不如直接逼那童姓乡绅花钱解决了刘老汉夫妇这两个贪财的小人。后者比起前者,可容易多了!”
长安府尹闻言,却只笑了笑,并没有否认林斐的话。
“来告官的这两个实在是容易满足的很,莫看这两人方才磕头求我等救他们时磕的这般用力,可只要那童姓乡绅给了钱,今日这头他们怕是又要磕回给童姓乡绅了。”林斐说道。
“明人不说暗话!”长安府尹听到这里,笑了,他的这一番心思本也没打算瞒着林斐,更何况眼前这位也不似是那等能瞒得住的人,遂道,“这两人贪,不假。可又实在是太好打发了。本府查案是为了政绩的,一番力气自不想白费。便是本府当真有心奔着青天大老爷的名头去为民除乡绅,奈何这两人只消童姓乡绅那里稍稍一松口,定是又要撤状纸了。到时本府岂不是白忙活一场?本府堂堂一府府尹,届时因着这两个贪利小人的出尔反尔,反被那乡绅捉弄一通,这叫本府的面子往哪里搁?”
“与其如此白忙活一场,倒不如一开始本府就拿着这诉状去逼那童姓乡绅给钱。”长安府尹说道,“还能少折腾这一场。”
林斐听到这里,笑了笑,看向长安府尹:“大人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怕是能叫那些称呼大人‘青天大老爷’的百姓惊掉下巴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伸手指向刘老汉夫妇两人离去的方向,说道,“这两人可不是那陆姓妇人,本府便是有心想为民做主,那也须得告官之人如陆姓妇人那般坚持与上道的,本府才好为民做主。莫看这两人磕头磕的震天响,可那童姓乡绅一旦给钱却能当场翻脸。似这等事,本府年轻时可吃过不少闷亏了。”
他初入仕途,为的又是父母官,因着不过是个县官,自是甚少涉及朝堂高官之事,接触的皆是这等鸡毛蒜皮、邻里乡间的小事。初入仕时是揣着为民做主的目的入仕的,可历练久了,这百姓与乡绅间的那些事却也让他看的越发分明,越发的看透了人性。
说起这些事时,长安府尹还下意识的看了眼林斐:他是为父母官多年练出的一双阅历不凡的眼,倒是一旁这位,明明处理的案子中刘老汉夫妇这等人并不多见,日常以他公侯门第的出身,也甚少同刘老汉夫妇这等小人物打交道,却能一语中的,还是令他意外的。
尤其他如今才这年岁……不过一想到眼前这位自幼有‘神童’之名,长安府尹心道:或许‘神童’不止‘神’在读书功课上,也‘神’在人情世故之上吧!
被世故之事调教的圆滑的长安府尹说道:“算来算去都是不合算的买卖,这件事自是就此打住来的好!”
“如此的话,刘家村这顽疾大人便不打算治了?”林斐说着,指向乡绅家外头,道,“阖村遍地破落宅呢!”
“破落宅不假,可这刘家村的顽疾已有几十年了,”长安府尹说道,“几十年都不曾闹出来过,且还对外一片‘和睦之景’,足可见,这乡绅是知晓如何让那根萝卜一直吊着,偶尔还能让村民舔上两口,不闹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