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八章 佛手化橘红(二十一)
“族叔……病了。”并没有似以往那般面对上门捧着钱财求小道的那些人说什么‘族叔忙,在问诊’之类的推诿之语,让他们三顾一番以表诚意,而是一开口便说了实话。
顶着两只乌眼青,虽因没睡好,头脑昏昏沉沉的,可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他还是清楚的。
“病了?”虞祭酒闻言顿时一怔,思及前日看到老友时老友的精神矍铄,还会同他打着机锋以及昨日听到的那些内务衙门门前的是非,怎么看都不似病了的样子,怎么就……突然病了?
当然,这些话,对面前顶着两只乌眼青,头脑昏昏胀胀的面馆东家自是没什么可说的,毕竟黄家究竟谁做主,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他还是清楚的。
“既然你族叔病了,我这做老友的探望一番是应当的。”虞祭酒说着,问那面馆东家,“你族叔眼下可在家?”
病了不待在家中难不成还跑出去给旁的病人治病不成?若是风寒等会传染的毛病,只得一门风寒,身子骨硬朗些的扛扛或许也就过去了;若是那等重症病患,原本便只吊着一口气了,再被传染上了风寒,那……一个不好说便不用治了。
大夫是上门治病的,怎能带着传染之症为病人诊治?
早习惯了这些年老友忙的寻不到空,抽不开手的虞祭酒跟在那乌眼青面馆东家的后头,本就在想着这些素日里同黄汤结交之事,待进了黄家老宅,看到坐在院中石亭中烹煮茶汤,面上半点病色也无的老友时,不由一愣,待那位没睡好的乌眼青子侄‘见过族叔’的一番见礼离开之后,虞祭酒终是忍不住开口了:“你……病了?”
正往茶壶中夹取梨块的黄汤放下了手里的器具,面对虞祭酒,伸手覆在自己胸口,按了按,道:“心病。”
虞祭酒闻言顿时沉默了下来,默了默,指向身后那步履飘乎,一副浑浑噩噩,云里雾里之状的面馆东家,细细询问了起来:“你这素日里最会来事的子侄是怎么回事?今日问他话跟傻了似的。”
“傻了?或许今日的他才是现了本相,最聪明的那个他。”黄汤掀起眼皮,看着自家步履飘乎的子侄远去的背影,笑了一声,说道,“家里一众小辈属他最聪明,我教的东西也是他一点就透,莫看顶了两只乌眼青,可眼光却是从不出错的。”
“这个……你先前已说过了,还道你这位子侄连医道都是一点就透,当真是个好苗子,所以,我总是不解你为何不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他。”既是多年的老友,自也不耐烦什么虚礼了,虞祭酒一掀衣袍,在黄汤对面坐了下来,接着说道,“还有,你先时总说自己忙,将我等那一同寄情山水的约定一推再推,我先时一直以为你那排队上门的看诊是推不得的,可今日看你坐在这里喝茶,才发现……”
“才发现我若真想推,其实是极容易便能推掉的?”不等虞祭酒将话说完,黄汤便接过了话茬,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黄家世代行医,若是不进太医署的话,对天赋要求也没那么高!寻常子侄,肯努力些,将那些医道典籍背的滚瓜烂熟的,在我家中医馆里坐诊便够用了。杀鸡焉用牛刀,将这乌眼青放医馆里着实没什么必要。”
“噗——”听着黄汤面无表情的唤着自家最看好的子侄为‘乌眼青’,才入口的茶水一下子喷了出来。虞祭酒掏出帕子,一边擦拭着身上的茶水,一边说道,“怎的这般唤他?还有,大才放医馆没必要,放你那面馆里就有必要了?”
“世南,你虽不理俗事,却不是傻子,甚至可说也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事实在不想学着去懂,也实在看不惯罢了!”黄汤拿出帕子,随手擦了擦石案上被虞祭酒方才那一口呛声洒出的茶水,素日里这些琐事都事事假他人之手来做之人,眼下做起这些来,既不嫌弃也不避讳,显然确实是拿眼前的虞祭酒当朋友的。
卸了往日话语中的种种机锋,黄汤掀起眼皮看了虞祭酒一眼:“我那面馆是小道的山门,你不知道?守山门的大神岂能用一般人?再者,一般人也守不住那山门啊!”他道,“我家这个乌眼青这些年便守的很好。”
这一句,也算是肯定了面馆东家的手腕同本事。虞祭酒沉默了下来,想到离去的乌眼青,啊呸,是面馆东家今日同往日里不同的反应,忍不住问道:“那他今日怎会突然变傻了?”
“便是因为是聪明人,看得懂局势,才不肯一条道走到黑!”黄汤面无表情的说道,“昨日林斐来了趟我那面馆,我在内务衙门门前露面之事百姓看的是热闹,真正知事的聪明人当是看出我被那两位摆了一道,他自然也看得懂。”
“当发现我这族叔的话也不是那么百试百灵时,他自是开始变傻了,不再那么听我的话,也不再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黄汤说到这里,拿起眼前烹煮好的枇杷梨汤,为两人各自倒了杯枇杷梨汤之后,又道,“不过到底姓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又是聪明人,不肯一条道走到黑,变傻也是考虑保全我黄家大族,尽力保全我罢了。除非有朝一日,我的存在成了致全族毁灭的引子,他或许会主动出手,切下我这个病灶。否则,还是保全全族,保全我为主的。”
听着黄汤的那些比起往日里机锋重重,已算得直白的剖心之言,虞祭酒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才出声道:“你是说黄家出手切开病灶的会是他?”
“是啊!”黄汤点头,说道,“所以我道家里这个乌眼青行医的天赋是最好的,放在医馆浪费了,放在面馆才最合适!”
“在你眼里,治事同治人也没什么区别。如此看来,比起治一两个病患维持医馆门面,能保下你全族的他的天赋自是最好的。”虞祭酒闻言叹了一声之后,复又看向面前的黄汤,“我知晓我看不懂你,但不曾想到自己竟是是如此看不懂你!你……既出了太医署,又明明能将那些约诊推了,又为何不同我们一道离京远离这些是非?”
“哪那么容易轻易离开?”黄汤拿起茶杯,垂眸盯着手中茶杯中的梨汤,叹了口气,说道,“我原本当真以为自己能同你们一道寄情山水,享受人生乐事的,却未想到即便将身上所有绑着的线头都剪除了,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然立于四方棋格之中了。”
“当不是林斐,也不是长安府那位,他们做的事与你没什么交集。”这些天,黄汤接触的也只有这么几个人,余下的有谁,自是一看便知。虞祭酒听到这里,默了默,道,“当真没有办法吗?”
“上了道,哪里能回头?”黄汤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的虞祭酒,正色道,“世南,我这里……你往后莫要再来了,具体什么事,我也不会说。既是为你我二人这些年的交情,不将你牵扯入其中,也是不希望这已然够乱,让我看不纷明的棋局之上再添变数了。”
眼眶瞬间一酸,他也知道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可有些事或许是天生的。闻名遐迩的大儒名士与作出无数令人拍案叫绝的诗篇的才子那感情便是比寻常人丰富的多,亦……更爱哭。
当然,这哭并非软弱退缩,而是难过,替好友难过,替世事难过。
“我认识你时你明明看的那么开,又是何苦来哉?”虞祭酒看着面前的黄汤,说道,“我……虽还不曾与那些人打过交道,”这‘交道’当然不是指的朝堂大宴上的那几声招呼,而是真正危险至极的棋局对垒,“可远远看着那山野乡绅一番折磨人于无形的手腕,只觉脊背发凉,你便不害怕吗?”
“怕。”黄汤点了点头,对着虞祭酒坦然承认了下来,转着手里的茶杯,说道,“可心生多面,我的有些面孔你一直不曾见过,若是你见了我的那些面孔,或许亦会似见了那乡绅一般觉得害怕。”
这话……听的虞祭酒鼻头酸楚的更厉害了,看着眼前晃着手里枇杷梨汤的黄汤,忍不住质问:“你……这又是何苦?人活短短一世,何苦为那迟早会落下的钱权身外之物而将自己赔进去呢?”
“这个……我只能说,有些时候,身不由己。”面对虞祭酒的难过,黄汤面上的神情已由复杂转为平静,如此……短短几句话语之间便飞快的平复下了方才的冲动情绪,早已成了他的本能。
“总之,这些事你莫管了,若是有朝一日,我当真能离开了,自会来寻你。”黄汤说到这里,忽地自嘲了一声,笑了,“不过或许永远都没有那个离开的机会,便是死……也未必离得开。”
按说人总是年轻时无畏,待年岁越大,越到坎上越惧怕生死的,可眼前的黄汤却并不尽然,他毫不避讳的谈论自己的生死,转着手里的枇杷梨汤,说道:“就似我这些年的咳嗽多痰之症……怎么都化不掉一般,一直被堵着喉咙,却……一直都活着,并没有死。”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虞祭酒抬头,惊异的向面前神情淡淡的黄汤看去,却见他正用手一下又一下的摸着自己的喉咙,说道,“医者不自医,我治不好自己的病症。可那么多年了,我还是好好的,可见,堵就堵呗,人还是能活的。”
“可你这般活着舒服么?”虞祭酒蹙眉,看着面前漫不经心的抚着自己喉咙的黄汤,说道,“如鲠在喉,又怎会舒服?”
“我这还算是舒服的……不,兴许说是最舒服的那位也说不定。”黄汤摸着自己的喉咙,喃喃,“卡喉咙的若是硬物可比软物叫人难受多了。”
“譬如石头?”虞祭酒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却又什么都未明白,只是口中下意识道,“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对此,黄汤没有说话,只漫不经心的一下又一下的摸着自己的喉咙,说道:“世南,今日出门,我的事也好,还是林斐的事也罢……唔,他这等人虽不是善茬,但也不会将你牵连进不该牵扯的事情之中。总之,你做好你的祭酒大人,教书育人就成了,旁的,什么都莫管了!”
多年的老友,这一番肺腑之言,于他而言算是对得起这番情谊了。毕竟,对自家乌眼青,自己都不曾这般诚恳过。目送着虞祭酒离去的背影,黄汤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前,喃喃:“心病?有冤在心口难开?要知道,有冤的……可不定无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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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了面前的枇杷梨汤:“之于我等,这梨汤到底是不如佛手化橘红有用的。不,不管什么药都不如那佛手化橘红有用的,可……”想到那自石门中渗出的铺天盖地涌出的鲜血,黄汤先前一直都漫不经心的脸色突地一凝,变得慎重了起来,他喃喃,“可这一味药也太猛了啊!很多人都是扛不住这一味药的,要死的!”
当然,眼下还没用这味药,自是牵连不到他们。
倒是那刘家村的病灶……啧啧,那些乡绅急了,想着自救了。
家财万贯,事事顺遂,这一世投胎投的这么好,自是要活够本了,既然总要拉人出来平账的,自是死旁人总比死自己要好的多的。
山野乡间的那些小事自然烧不到长安城里,只是困兽犹斗,更遑论是被自己耳提面命,一手教出的‘学生’?
“我家这乌眼青若是不到万不得已,指不定都会拿我交差,且这还是没干什么脏事,又血脉相连的情形之下了,更何况是那等人?”黄汤叹了一声,忽道,“这一局,我赌乡绅们还是要尽善的,至于他自己愿不愿意……阎王拉人前还要特意问一声他们的意见,问他们肯不肯死不成?”这话方才说罢,猛地意识到什么的黄汤突地一愣,一拍大腿,笑道,“看来,久赌成性,果然是戒不掉了!都是红袍,眼力果真不错!老夫是什么人,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
眼下院中无人,自己这般自言自语的模样自是无人看见。
“若是放到外头去,旁人见了老夫眼下这等样子非得以为老夫疯了不可!”黄汤唏嘘着,目光再次瞥向眼前的枇杷梨汤,喃喃道,“谁敢让一个疯了的大夫治病?谁又敢让一个久赌成性的大夫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