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蓝灯照骨,谁在数灯?

鬼哭峡的夜风没有停歇,吹得岩壁呜呜作响。

王玄策挥了挥手,两名飞骑军士卒便将嘶吼不止的长孙衍拖拽进岩穴深处。

长孙衍手脚被缚,双目赤红如血,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声音嘶哑:“装神弄鬼!凭几盏伪灯就想迷惑天下人?痴心妄想!”

一名押解他的老卒在他耳边低声嘟囔了一句:“可……终南山的灯使,也曾在我家乡闹瘟疫时,救过我娘的命。”

长孙衍的怒吼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他猛地扭头看向那名老卒,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王玄策并不急于审问,他平静地走到岩穴中央的石案前,命人取来一盏幽蓝色的灯盏。

灯被点燃,火焰不大,却异常明亮,映照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

诡异的是,那摇曳的灯火投出的影子,竟隐约呈现出一个跪地叩首的人形轮廓,随着火焰跳动,那影子仿佛在无声地忏悔。

“你父亲长孙无忌,一生谨慎,也曾行过善举。”王玄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长孙衍耳中,“他曾于渭水之畔,救过三名身负重伤的灯使。那三人临终前,托我给你父亲带一句话,可惜他已经听不到了,现在,我便说给你听。”

王玄策顿了顿,目光落在长孙衍脸上:“他们说,‘火不烧善人’。”

长孙衍的身体剧烈一颤,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指尖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他死死盯着那盏蓝灯和墙上跪拜的影子,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能再说出一个字。

他眼中的疯狂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与恐惧。

他不再挣扎了。

长安,东宫。

一只灰鸽穿过夜幕,落在李承乾的书房窗棂上。

他展开绑在鸽腿上的密报,看完后,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长孙衍已被控制,但他不打算立刻下令处决,也不打算将他押回长安。

一条被拔了毒牙的蛇,活着比死了用处更大。

“薛仁贵。”他唤道。

一身戎装的薛仁贵自暗影中走出,单膝跪地:“殿下。”

“传我将令,即刻起,封锁灵州通往长安的所有驿道、关卡。凡持‘长兴’商号铜符者,无论官商,一律以‘私通外邦’的罪名就地拘押,收缴其所有财物文书。记住,只抓不说,不必声张。”

薛仁贵心中一凛,他明白太子的用意。

这不是要抓人,而是要制造一场无声的恐慌。

长孙一党在朝中盘根错节,这条封锁令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下投进一块巨石,足以让那些潜伏的鱼惊慌失措,自乱阵脚,从而暴露出来。

“另外,”李承乾将一卷宗丢在案上,“这是崔明远的供词,命徐惠誊抄一份。在卷首,添上一笔。”

他蘸墨,在草纸上写下一行字:“长孙司徒曾与我密谈,言,‘若京中事败,可借道灵州,凭我等多年经营,引突厥右翼为外援,另立新主’。”

写罢,他将草纸烧尽,对薛仁贵道:“让徐惠抄好后,‘不慎’遗落在东宫书房外的长廊上。我知道,那个叫福安的小黄门,每日常去长孙府后门倒泔水。”

薛仁贵领命而去,心中对太子的手段愈发敬畏。

这不止是布局,这是在诛心。

与此同时,武媚娘正站在她的药园高台之上。

夜空中,北方的贪狼星异常明亮,隐有移动之势。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身对心腹婢女吩咐了几句。

婢女领命,悄然换上布衣,赶赴人声鼎沸的西市。

她没有去寻常药铺,而是钻进一条偏僻小巷,找到了一名靠卖“祖传秘方”为生的游方郎中。

此人,正是数月前曾为长孙冲诊治不孕之症的医生。

婢女巧言令色,声称自家主人得了西域奇药,可令男子枯木逢春,愿以重金换取郎中手中的一张古方。

郎中贪图利益,欣然应允。

他不知道,在他转身取方子时,婢女已将他药箱中一包安神香粉,换成了一包由孙思邈的弟子亲手调配的致幻香灰。

三日后,夜深人静。

被禁足于府中的长孙冲点燃了从那郎中处高价购回的“安神香”,准备入睡。

谁知到了半夜,他猛然从床上惊坐而起,双目圆睁,状若疯狂,冲出卧房,在庭院中大声狂呼:“父亲没有死!他没有死!他在漠北点火!我看见了,他在点燃狼烟,要回来了!”

呼声惊动了负责监视长孙府的禁军。

很快,长孙冲便以“妖言惑众,意图不轨”的罪名被当场拿下,投入大理寺天牢。

此事如同一场地震,彻底震慑了朝中与长孙家交好的外戚一系。

原本还想暗中观望的崔氏、韦氏等家族,立时紧闭门户,约束子弟,唯恐被牵连进去。

飞骑军大营的地牢阴冷潮湿。

阿史那云蜷缩在角落,看似沉默寡言,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却从未停止观察。

他将守卒换防的时辰、巡逻的路线、送饭的间隙,全都牢牢记在心里。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作为突厥王族,一旦被送回草原,等待他的只有来自可汗的处决。

他唯一的生机,就是在这里制造一场足够大的混乱。

机会在一个暴雨之夜来临。

他突然开始浑身抽搐,额头滚烫,嘴里胡言乱语,反复高呼着突厥语。

狱卒听不懂,但“长安”两个字的发音却听得真切。

惊恐之下,狱卒立刻上报。

薛仁贵亲自赶来查问,一名通译将阿史那云的呓语翻译出来:“可汗……可汗令我焚尽长安……火……大火……”

就在薛仁贵皱眉思索其真伪时,阿史那云忽然睁开眼,目光清明了片刻,他抓住机会,用生硬的汉话对薛仁贵说:“将军……放我回草原……我可以……替大唐,离间右翼诸部。我知道他们的弱点。”

薛仁贵冷哼一声,并不相信。

但此事报到李承乾那里,得到的批复却出人意料:“准。令其戴罪立功。但出发前,须在神前缚以‘灯誓’。告诉他,若敢背约,不必等大唐的刀,终南山的灯使自会去取他的心。”

漠北牙帐,风雪漫天。

一名身披黑袍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入温暖的帐中,他浑身是血,从怀中掏出一枚“长兴”铜符和半卷被血浸透的《关中虚实录》,便昏死过去。

突厥右翼可汗拔灼一把抢过书卷,借着牛油灯火展开细读。

越读,他眼中的光芒便越亮。

书卷上详细记录了关中各处兵力虚实、粮草多寡,以及长孙一党在朝中的势力分布,最后更附有一句“可为内应,共举大事”的许诺。

拔灼心中一阵狂喜,正欲召集麾下各部族首领议事,帐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孩童清脆的歌声,唱的竟是唐人的童谣:

“蓝灯照,鬼哭叫,火种回头烧老庙。”

歌声诡异,拔灼听得头皮发麻,大喝一声:“谁在外面唱歌?”

一名侍卫入内回报:“回可汗,是昨夜一个迷路的牧童教的。他还送来一盏灯,说是终南山的灯使感念可汗恩德,特赠此礼,预祝可汗大业早成。”

侍卫说着,呈上一盏幽蓝色的铜灯。

拔灼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盏灯,只见灯焰轻轻跳动,如同一只窥探人心的眼睛。

他心中的狂喜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取代。

这火,到底是来助他的,还是来吞他的?

而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东宫,李承乾正凭窗而立,目光越过重重宫墙,望向武媚娘药园高台上那九十九盏彻夜未灭的灯火。

他低声自语:“她点的不是灯……是命。”

长安城内的暗流,远比漠北的风雪更加冰冷。

驿道封锁,商旅断绝,城南几个坊市的米价一日三涨,寻常百姓的日子愈发艰难。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市井间悄然蔓延。

角落里,隐隐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起初无人留意,只当是寻常风寒。

只是无人知晓,当权力的烈火烧尽枯枝败叶时,最先被点燃的,往往是潜藏于地底深处,最不起眼的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