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唐纳德攥着信纸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他视线里信件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几滴水滴落在泛黄的牛皮纸卷上，绽开一朵破碎的泪花。
原来之前他不是不悲伤，而是悲伤过了度，被潜意识暂时压抑了这种痛苦。
原来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爱安塞尔。
“我爱你，安塞尔。”
唐纳德声音低沉沙哑得近乎哽咽，他不住地喃喃自语着。
“我爱你，安塞尔。”
“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些机会和时间。”
“你说的一切，我都可以尽力尝试去做到。”
“只要你陪伴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唐纳德的声音猛地顿住了。
因为他突然想起，这些话，是如此的熟悉，似乎曾经有很多人也同样对他说过。
“陛下，您为什么突然不爱我了，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您不离开我……”
“陛下，只要您别抛弃我，我为您做什么都愿意。”
“陛下，我是真的爱您啊，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可以为您做一切。”
“陛下，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我可以为您改，求您不要狠心抛下我。”
“陛下，我（们）爱您。”
“陛下……”
唐纳德的脑子里突然涌现出无数张精致的男人女人的脸，耳边同时响起无数个男人女人的声音，这些画面和声音像混乱的绳结织成的大网一样，铺天盖地般朝唐纳德涌来。
唐纳德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哆嗦着手想要去翻找出抽屉里的白色药片。
“来人……”
“来人！”
好在一个仆从及时赶来，急匆匆打开房门，着急地替国王找到药片，倒了杯水让唐纳德喝下。
几分钟后，药片发挥了作用，唐纳德的身体开始恢复平静，那些不断的在脑子里冒出的人和声音渐渐消失不见。
……
“陛下，经过这段时间伯爵的帮助，我们提议的解放女巫方案，已经获得了超过一半的官爵们的支持。也就是说，这项制度，终于可以正式实施了。”
尼尔子爵恭敬地向唐纳德汇报着情况，唐纳德看起来有些疲惫，点点头：“很好，尼尔子爵，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召开讨论女巫解放后的相关法案了。”
“好的陛下。”
尼尔子爵离开后，唐纳德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这杯茶是按照安塞尔留下的配方制作的，但是唐纳德总觉得没有安塞尔亲手泡的好喝。
岁月在每日忙碌的政务中和每夜开始反复的梦魇中悄然流逝。
秋季，路易斯王国终于正式颁布了解放女巫法令和解放女巫之后一系列相关的法律制度。
偶有少数的反对势力，都被史密斯伯爵私下处理。
自此，路易斯王国被压迫近百年的女巫们终于得以站在阳光之下。
唐纳德站在后花园的喷泉池边，身上披了一件薄薄的斗篷。
晶莹流淌的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影。
“女巫已经得到了解放，陛下完成了这一历史性的壮举，”史密斯伯爵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陛下怎么看起来并不开心？”
唐纳德转过身：“伯爵。”
“坐下来聊会儿吧，陛下。”史密斯伯爵拄着拐杖往一旁的长椅上走去，“有一段时间没和陛下这样悠闲地聊天了。”
一君一臣在长椅上坐下，史密斯伯爵敲着拐杖，声音听起来很是感慨：“我这老骨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但好在如今能看到陛下已经成长为这样优秀的君王，我的心也放下许多。”
唐纳德没说话，静静看着史密斯伯爵。
“陛下，我看着你从小长到大，先王后米兰达还特意拜托过我，一定要尽我所能地辅助你，帮助你。”
“我也是一直这样想的，也一直在这样做的。”
“但事到如今，我突然生出了另一种想法——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唐纳德深眸微动。
“我一直在用我认为好的方式辅助你，帮助你，我一直认为那些才是一个国王该有的样子，可却忘了，你也是一个人。”
“我忘了询问你是否喜欢，是否愿意，忘了询问你的感受。”
史密斯伯爵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让你迎娶伊莎玛王后也是我的坚持，让安塞尔选择离开也是我的推波助澜丶一手促成的。”
“我本以为这样会让你过得更好。”
“但我现在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愈发消瘦丶再次被梦魇折磨的国王陛下。以及，还有一位日夜守寡丶孤苦伶仃的王后殿下。”
史密斯伯爵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真的做错了吗？
“小姐，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这样爱着国王陛下？” 清冷的王后寝宫内，伊莎玛和艾玛手牵着手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这两人如今已经没有了主仆之分，亲密得如同真正的亲姐妹。
“即使陛下对您这样不闻不问，漠不关心，您为什么依旧还……”艾玛不忍心地闭了嘴。
伊莎玛擡起头，看着宫殿门前渐渐发黄的小树，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个久远记忆中的青涩笑容。
“因为，是他亲口对我说过，很喜欢我，我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如此美丽的女性……”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如此美丽的女性。”十八岁的唐纳德在一众贵族女眷中，一眼就看到了年仅十六岁的少女伊莎玛。
与众不同的白色长发，如雪一般的白皙皮肤，蓝色的眼睛像泉水一样干净澄澈。
唐纳德绅士地邀请她跳了一支舞，并在跳舞的过程中，用略微低沉但充满了男性磁性的嗓音对她说：“小姐，你真美丽，我很喜欢你。”
少女伊莎玛的脸颊顿时泛红，那一刻起，唐纳德英俊的五官和充满吸引力的嗓音永远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尽管，年少她并不知道那只是唐纳德对美貌之人的习惯性赞美和调侃。
……
“陛下，我年龄大了，以后许多事，还是由您自己做主吧。”
史密斯伯爵撑着拐杖站起身，这样说道。
唐纳德看着他老人家渐渐弓起的后背，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史密斯伯爵。”
……
王宫的深夜，静谧而安静。
老妇人珍妮好不容易哄睡了小唐纳德，替王子盖上棉被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出门后，她还特意将大王子的门锁上了。
因为这段时间唐纳德一直偷偷半夜跑出去，终于还是被王后米兰达发现了，为了让唐纳德安心睡觉，王后特意嘱咐仆从珍妮离开时要将王子的房门锁上，第二天清早再将门打开。
这天夜里小唐纳德睡得并不安稳，半夜的时候，他甚至突然惊醒了。
睁开眼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往窗外看去。
然而，窗外漫天的火光一下子惊愣了他。
“起，起火了！”
大火像一条毒蛇，迅速地蔓延开来。
唐纳德瞪大双眼，呆呆地站在窗外，一瞬间甚至忘了做出反应。
房间门被猛地打开，有仆从急匆匆赶来，抱着他就往外跑。
跑了几步，唐纳德终于反应过来了，开始不停地挣扎起来。
“大王子殿下，那里很危险，请跟着我远离大火。”
“不，”唐纳德瞪大眼睛看着火海中坍塌的宫殿，“母后！”
那座着火的宫殿，正是先王乔治和王后米兰达的寝宫。
“父王，母后！”
一旁，被仆从抱出来的阿多尼斯也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王宫的夜空。
从宫殿里突然传出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啊——”
这声惨叫惊悚入骨，一下子惊醒了唐纳德的梦。
唐纳德坐直身体，还没从噩梦中完全清醒，眼前一片模糊。
“陛下，您做噩梦了吗？”罗琳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等了一会儿，唐纳德眼前的眩晕模糊才恢复了正常，只见罗琳正用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
“你怎么进来的？”
唐纳德擡头看向书房的门口。
“陛下没有锁门，我想见陛下。”罗琳诚实地回答，“就直接进来了。”
“嗯。”
唐纳德用一只手抚了抚额头，想起刚才梦里的场景，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罗琳双手背在身后，上前一步歪着头问：“陛下，您最近又开始有睡眠障碍了吗？”
“是。”唐纳德说，“你找我有什么事？阿多尼斯呢！”
“其实没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您。”罗琳说。
“谢谢，如果没什么事都话……”
“陛下，我可以帮您解决睡眠问题。”罗琳突然说。
“嗯？”唐纳德的目光终于放在了罗琳身上。
“不仅仅是用草药的方式，我还可以从根本上找到您梦魇的源头，通过疗愈的方式让梦魇完全得消失。”
唐纳德单手摩挲着下巴：“这是女巫的能力吗？”
“准确来说，这是原始女巫的能力，现在的大多数女巫，已经不具备这样完整的力量。”
“要怎么做？”
“陛下不需要做什么，但请陛下允许我今晚来到您的房间。”
唐纳德思索了一阵，没有立刻答应，半晌，他问：“阿多尼斯最近在忙什么？”
罗琳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阿多尼斯殿下最近几天都不在王宫中。”
夜晚，唐纳德沐浴完，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看一本书。
房间的们开着，窗外吹进来的秋风吹得油灯灯芯微微摇晃。
唐纳德看着书本，眼前的视线忽的又开始模糊。
紧接着，脑海里突然又出现了无数张美貌的人脸，这些人脸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每一个都面容姣好，脸上都挂着诡异到扭曲的笑容。
他们一个个都开始不停地叫着：
“陛下……”
“陛下……”
“陛下……”
如同上次一样，这些人脸的画面和呼唤的声音铺天盖地地砸来。
手中的书本掉在了地上，唐纳德单手撑着沙发扶手，颤抖着身子，吃力地从随身口袋里拿出了药片。
好在，自从上次之后，他现在随身都会携带这些药片。
药片很快起了作用，唐纳德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本，有些疲惫地重新坐回沙发上。
这一次，发作来得比上一次要突然，那些脑海里诡异的画面也变得更加清晰。
唐纳德微微皱起眉头，无意识将手放在心口之处，轻轻地念叨出安塞尔的名字。
自从安塞尔离开后，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如果安塞尔还在该有多好。
这时，门外响起属于少女的赤脚脚步声。
罗琳穿着一身黑色长裙出现在房间的门口。
唐纳德从书本中擡起头来，看向她：“罗琳？你怎么来了？我记得白天我拒绝了你。”
“陛下的确是拒绝了我，”罗琳站在门口轻轻踮起脚尖，“但是陛下希望我来。”
“不然，陛下为什么要特意把寝宫的门为我敞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