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四日寸

第一章

第一章

b城的四月仍未有回暖的迹象。

天阴沈沈的,云层堆积在一处,就要下雨的样子。停好车,陶安拎起副驾驶座上的外套和包。关车门的时候不知从哪刮了下,食指破了道小口子,细小的血珠登时冒了出来。她蹙眉,走进电梯,拿了纸巾包住伤口,擡起头看电梯上跳动的数字。

正是上班的时间,轿厢显得有些拥挤。旁边有人在轻声说话,陶安摩挲着纸巾,断断续续地听着。

“叮”的一声脆响,十六楼到了。

和经过身边的同事打过招呼,才到办公室,新助理程蓝便跟了进来,手里拿着份文件夹。

程蓝穿着深色的小西装,同色系的一字裙,长发在后脑勺挽成一个小髻,略施淡妆,干净又得体。她跟在自己身边不过两个礼拜,和初进公司时相比,已大不一样了。

陶安在椅子上坐下,擡了擡手止住了程蓝汇报工作的声音。她从右手边的抽屉里找出创口贴,问:“感冒好了?”说着,把染了血迹的纸巾丢进垃圾桶里。

程蓝微一顿,轻答句好多了。

陶安点点头,翻开早已放好在桌上的地形资料,眼角的馀光一扫,瞥见桌角处的都市晨报。占了一大半片幅的高清照片,娱乐版的标题向来噱头十足,配色鲜明的图文让她有点头疼。

她眯起眼看了会,然后揉揉太阳穴,擡头,说:“程蓝,jean走前没有告诉你,不用把娱乐版报一起拿进来吗?”

jean是她的前任助理,前段时间提出离职,原因是怀孕了准备安心在家里呆着待产。jean在她身边工作两年,能干谨慎,进退得宜,若不是这个原因,陶安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人的。

程蓝显然也看到了那份放错的报纸,她连忙拿起来,声线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尖细:“抱歉,april,是我疏忽了……”

“下次注意。”陶安点点头,继续翻过一页,“你去准备下一会儿开会需要的资料……噢,对了,去年十二月在纽约摄影大赛上获奖的那位摄影师的联系方式……”

“您是说裘罗先生?”

见陶安点头,程蓝忙不叠从文件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陶安,“在这里。”

她接过,然后让程蓝下去。手中薄薄的卡片简约雅致,纸质上乘,烫着细细的金边。正中则是遒劲有力的手写行楷,裘罗。陶安揉了揉眉心,又是一个极其难搞的人。

手机震动起来,她看了眼来电显,接起电话。是婆婆宋芝,告诉她今晚去家里吃饭,还说简姨早晨起来便开始准备菜了,好些都是她爱吃的。陶安柔声应下,眼睛仍看着那名片。

“有好好喝药嘛?最近正降温呢,仔细感冒了。绪燃这孩子也是,成天往外边跑,又不注意身子。回头我让张阿姨熬两帖药给你们送来……”电话那头,宋芝絮絮说着。

“吃着呢,亏了您的药,昨儿公司安排体检,上秤发现还重了两斤。”宋芝被她逗得笑起来,又叮嘱她不要太劳累,若是觉得辛苦,辞职也是不打紧的。

陶安的眉不经意一蹙。等挂了电话,她略一思索,还是给在南方出差的叶绪燃传了一则信息过去。

***

傍晚天色更是灰暗,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势不小,陶安早晨又出门急忘记拿伞,雨滴溅落在脚边,陶安犹豫着要不要冒雨跑去停车场。

一辆黑色奥迪在陶安面前停下,车身漆黑,水滴顺着车面滑落。车窗落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陶安有点儿惊讶,张了嘴想说点什么,那人已皱起了眉,示意她赶紧上车。陶安於是闭上嘴,真没耐心。

“新车?”陶安从包里找出口红,稍微补了点妆。

叶绪燃注视着路况,恰好到了路口,等红灯的功夫里,他说:“从楚洛那顺来的。”陶安点点头,楚洛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两人这般你来我往,换着车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陶安想起什么,问:“你不是在出差呢嘛?”

“你给我发短信的时候,我刚到家。”叶绪燃清了清嗓子,重新发动了车子,“以后有事直接打电话,看那字忒费劲。”

陶安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道不是怕耽误你工作么。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跟她说了,只是两人很少通话,也没什么事可说。陶安没有给他打电话这个习惯。

路程有点长,下着雨路况也不好,叶绪燃开得并不快。陶安干坐着觉得无聊,於是打开了车载广播,电流声过后是某电台男主播尖细夸张的笑声,叶绪燃皱起眉,陶安也觉得刺耳,索性又关上了。叶绪燃似乎轻笑了声,陶安没搭理他。

她靠着车窗,眼前渐渐黑下去。

到了南锣巷,叶绪燃将她叫醒。

雨已经停了,陶安揉了揉眼,跟在叶绪燃身后走进叶宅。四四方方的院落,此刻是灯火通明的。橘黄的暖光落在眼里,饭菜的香飘散在湿润的空气里,陶安深吸一口气。

走在前面的叶绪燃忽然转身看她,不等她问,便伸手将她的手拢在大掌里。他的手温暖,不知为何带了点湿润。

陶安顺从地让他牵着,途径院中古井旁的杏树,她忍不住多留意了两眼。正是杏花开的时候,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映衬着泥土,倒另有几分美意。

简姨是早见着他们进来的,站在大门前朝二人招手。等到了跟前,叶绪燃适时松了手,陶安上去揽住简姨的臂弯,和她说话。

“太太等了你俩半天了,眼瞅着都快七点了还不到,这不,让我在门边守着看……哎!太太,来了,绪燃和安安都来了!”

简姨拉着陶安进屋,叶绪燃跟在她们后边,进门便叫唤:“妈!开饭了没有?”

叶太太宋芝从里面出来,先是拉着陶安的手,这才擡起眼瞪自己儿子,“饿,饿,饿!饿死鬼投胎哟?”

叶绪燃嬉皮笑脸,“有这么帅的饿死鬼嘛?”

宋芝啐他一口,拉了陶安走进饭厅。

长方形的楠木桌上已放好了菜肴,碗碗碟碟,灯光落在里面,散发出莹润的光泽。桌旁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留着童发的小女孩,见他们进来,嘴巴一咧,脆生生地蹦出几个字:“大伯骑马马!”

陶安眼看着叶绪燃过去将茜茜抱起来扛在肩膀上,茜茜从小黏他,也不怕,咯咯笑着抱着他的头,白白软软的手指放在叶绪燃新剃的板寸上。宋芝在旁边说:“小心着点!”

茜茜的妈妈尤昕从偏厅过来,也是见惯了这情状,过去帮茜茜擦了擦嘴边的口水,便过来和陶安一块坐着。

“绪燃和茜茜可真亲!温燃前些日子还和我抱怨呢,说茜茜这丫头打小不粘他这当爹的,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得了哦!”

陶安听见,浅笑起来,目光轻轻擦过那对处得格外和谐的人,然后不着痕迹地收回。

叶温燃在外办公,最小的儿子叶景燃晚上在医院值班,也不能回家吃饭。等叶老从楼上书房下来,便能开饭了。叶廉从政多年,不说话便有股不怒自威的架势。他入席,陶安和尤昕都轻轻叫了声爸爸。桌上连同茜茜在内一共六人,饭桌过於宽大,显得有点寥落。只是席间有叶绪燃和茜茜,倒也热闹。

宋芝给陶安夹了筷子菜,说:“早上还跟我说重了,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安安又瘦了几分似的,看看这腕子细的。”

陶安乖乖地吃完,下一筷子便又来了。她脸小,低头吃饭的时候整张脸都埋在碗里似得。

“温燃呢?”叶廉问。

尤昕正给茜茜剔鱼刺,闻言,说:“去南边了,那出了点情况,赶早班机过去的。”

叶廉点点头,又问了叶绪燃一些话,最后目光落在陶安脸上,“安安是该多吃点儿。”他说。

陶安轻应了声好。

晚饭后,简姨端了果盘上来。叶绪燃跟着叶廉上楼了,女眷们便坐在楼下起居室的沙发里,看电视聊着天。茜茜玩得累了,一会儿便在尤昕怀里睡着了。头发软软地贴在脸侧,呼吸匀净,粉白的脸上红扑扑的,可爱极了。

陶安帮她捋了捋头发,尤昕说:“每次大哥一回来,茜茜就疯得跟什么似的。”

“绪燃讨小孩子喜欢,自己也跟个孩子似得爱闹。”叶太太说。

陶安往嘴里放草莓,酸甜的汁水涌出来,溢满了嘴。她咀嚼着果肉,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见婆婆说:“什么时候你和绪燃也有个孩子,那便更好了。”

陶安对她笑笑,叶太太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俩呀工作都忙,就是……”

茜茜忽然在梦中哭起来,三人反应不及,都怔了怔,尤昕赶紧抱着她站起来,轻轻晃着哄着。茜茜这一哭,宋芝便也不再说了。陶安轻舒了口气,继续吃草莓。

恰好叶绪燃从楼上下来,搂着陶安坐下,搭在她腰上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这是他一直有的小习惯。一开始陶安觉得别扭,又痒,后来时间长了,也随他去了。

与其让这个人改变,还不如她自己去迁就。

“草莓?看起来还不错啊。”他说着,往母亲嘴里送去一枚。宋芝拿手接了,“南边送来的,说是新研究出来的品种,让咱们尝个鲜……你前些天又出差呢?”

叶绪燃呵呵一笑不置可否,靠在椅背上,俊美的眉目慵懒舒展着,唇角挂了淡笑。

宋芝叹了口气,还是没说什么。晚上她本想留绪燃和陶安在这睡下,奈何两人第二天还要工作,这儿离城中心又远,才松了口答应让他们回去。走之前她吩咐简姨准备了好些东西,给他们放到车上。

“你身子弱,这天又热一阵冷一阵的。多照顾着点自己。”她说。

陶安安安静静地听着,鼻尖骤然酸涩。

母亲去世后,陶安嫁到叶家。本是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婆婆宋芝却待她如己出,平日里也是想着念着。这份情,她怎能不动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