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四日寸

第三章

第三章

那厮脱了外套,仅着一件铁灰色衬衣,靠着椅背正淡淡抿酒。头发理得极短,脑门鋥亮,一颗球儿似的。见陶甯进来,举起酒杯,朝他微微颔首,算打了个招呼。陶甯点点头,目光淡淡地转开。

席间大多是碰杯声,谈论声,不断有人过来与叶绪燃交谈。包厢里有点热,又被几个合作商拉着喝了不少酒,叶绪燃放下酒杯,心下蓦地腾起几分烦躁。推辞了又一个拿着酒过来的合作商,叶绪燃拎起外套往外边走。

有人叫住他:“哎,叶少,走哪儿去啊?”

叶绪燃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喝多了晕得慌,出去醒醒神儿。”

那人回道:“一会回来继续啊。”

叶绪燃套上外套,线条优美的唇微微一咧。

他走出走廊,来到尽头处的阳台。颐丰楼建在半山腰上,地势高,从楼上望去,繁华的b城尽收眼底。

叶绪燃将手搭在栏上,风阵阵地吹来,他轻轻动了动手指。烟瘾有点儿犯了。他将手伸进西装的袋中,一摸才想起来最近正在戒烟,身上也不再带着烟。

这场酒局他本不打算来,奈何是早便应下了的,中间还隔了楚洛这一层关系,碍着面子也不好推。叶绪燃吐出一口气,轻眯起眼睛。手机屏幕亮起来,他接起,声音淡淡:“嗯。”

是chris,在电话里问他在哪里,什么时候过去,她做了一道汤想让他尝尝。叶绪燃左手拿着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应着,城市璀璨迷离的灯火映在他眼底。他有点儿醉了。

chris长得漂亮娇美,性格也是他欣赏的类型。不粘人,懂进退。声音柔软,讲起话来不紧不慢,很像一个人。那个更加美丽,他却有时候几个月都不见得会见上一次的人。

挂了电话,叶绪燃揉了揉发疼的额角。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他没动。

陶甯在他身旁停下,掏出烟盒,递了一根过去。叶绪燃拿在手里,轻轻把玩着,没点上。陶甯深吸了一口,一会儿吐出青白的烟雾。烟雾袅袅娜娜,很快消散在凉凉的空气中。

“戒烟了?”陶甯看他。

叶绪燃“嗯”了声,看向指间细细的烟,倒是好东西,可惜了。

陶甯微不可觉地笑了一笑,“安安最近怎么样?”

***

叶绪燃回到家的时候,整个房子黑魆魆的,从外看去,那些灭了灯的窗口如同一个个黑色的洞。晚上陶甯特地过来和他站在一处,藏在话里的意思他如何不明白。

他下了车,靠着车门出神地望着那些窗口,好半晌,才走到门口。密码锁,修长的手指流畅地摁下一串数字,轻轻一响,门已开了。

他忽然想起很久前,自己常不记得带钥匙,往往深夜到家,还要吵醒陶安下来开门。她总穿着湖蓝色的睡裙,海藻似的浓密的长发胡乱地散在肩头,莹白的脸上看似平静,但若仔细再看,是带着几分气恼的。

一次,两次……她觉得烦了,让人来换了锁,还特地让阮南把密码存在他的备忘录里。

他不用再打电话把她闹醒,可不知怎的,每次看到那锁,心里倒更加不舒服。叶绪燃喜欢折腾她,喜欢看到她那副半夜睡眼惺忪又气的无可奈何的模样。灵动鲜活的眉眼,让他想起第一次看见的她。

那时候啊,她可真是闹腾……

叶绪燃换了鞋,没开灯,他险些被门厅处的台阶绊倒。

起居室一片漆黑,他放下外套,转身想上楼。

脚步却一滞。

楼梯右侧影音室的门虚虚掩着,微弱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他走过去,轻轻推开门。荧幕上正播着一部黑白电影,美国的经典老片,而看电影的人,不知何时躺在地毯上睡着了。电影的声音开得并不大,也难怪她能睡得这么熟。

黑白画面戛然而止,叶绪燃关了电源。屋子里顿时昏暗下来,月影浅薄,他越过陶安,打开了壁角的夜灯。

灯光是昏暗的橘色,照在她洁白的额上,於是叶绪燃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蹙的眉,玲珑细致的一张脸。陶安是极美的,尤其是那对眼睛,黑白分明的,水莹莹的,静静地瞧着你,像要说什么。

这样的人,往往藏不住事,有点什么全写在眼睛里呢。

叶绪燃在她身侧坐下,俯下身,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头有点晕,一股突如其来的疲倦攫住了他。而此时,嗅着她清浅的馨香,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叶绪燃也侧着身躺下,脸正好对上她的。

……

陶安一觉醒来,天色已放亮。窗帘没有完全拉上,雨水终於过去,阳光落进来。她从地上坐起来,揉了揉眼,才发现自己在这里睡了一晚上。梳洗完过去饭厅,钟点阿姨正在往餐桌上放碗碟,看见她过来,对她弯了弯腰。

两副碗筷,鱼片粥正冒着热气。陶安环视了下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门厅处,那里放着一双灰色的拖鞋。

叶绪燃那么随口一说,她竟也当了真……陶安甩了甩脑袋。

“阿姨,这碗筷先收起来吧。”陶安说完,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开始慢慢地喝粥。她长长的睫毛垂下,羽翼般漂亮。

一早上陶安都有点心神不定的。

出门的时候不留神险些夹到自己,走到常开的那辆mini前才发现忘拿了车钥匙。清晨初露不久的日光很快便被大片阴云覆盖了,陶安打开广播,惯听的电台似乎换了位男主播,那把过於低沈的嗓音让她轻轻皱起了眉。

不过迟了几分钟,却吃了好几个红灯。等红灯的间隙,有信息进来,她拿起一看,是程蓝的,“april,裘罗先生那边今早儿来电话了,表示愿意和我们见一面。”

陶安捏了捏眉心,顿时觉得松快不少。

她把手机放下,发动车子才开过红绿灯口,旁边有一辆polo超上来,“滴滴滴”摁着喇叭。陶安不知怎么的,明明想要避让,方向盘狠狠往左边一打。这一来,避是避开了,她的车却猛地撞上了路边的防护栏。

陶安整个上半身都伏在方向盘上,安全带勒得她生疼,她扶着头支起身子,头晕得厉害。她摸过手机报了警,又给程蓝打了个电话过去,然后才慢慢走下车。所幸当时她速度并不快,车头凹陷下去,旁边的护栏歪歪斜斜地倒着,像雕零的花枝。

交警很快过来,了解完情况让她在认定书上签字,后又说了些什么,陶安没有细听,她脑中混沌一片,手脚都是麻的。车被交警队拉走了。陶安一手拿着包,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着腕上的玉镯。

镯子是出嫁前母亲交给她的,她一直戴到了现在。伸手拦了辆的士,陶安坐上去,对司机说:“沈院。”

沈院可不是普通的医院。司机一怔,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见她面上苍白,脸色很是难看,额际还冒着冷汗,关心地问她:“姑娘没事儿吧?”

陶安摇头对他笑了笑,侧过头靠在车窗上。窗外的树木迅速后退,她轻轻闭上眼。

到了沈院前门,车便被拦下不让进了。陶安付过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下车。司机从窗子里探出头叫她:“哎,还要找零呢。”陶安回头说不用,谢谢您送我过来。司机憨憨笑了,对她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进去。

看着那某纤细的身影,司机将脑袋缩回车内,轻喃了句:“大院里的人啊。”然后,一踩油门离开。

到得大厅,淡淡的消毒水味儿钻入鼻腔。

陶安皱了皱鼻子,到前面窗口去挂号,等着医生看诊,她全身都疼。不想挂号窗口的护士一见她的名字,先是打了个电话,接着对她格外温柔地笑了笑,说:“陶小姐,请您先去院长办公室坐着等一会儿,院长马上过去。”

陶安微怔,跟上引路的护士,边走着,边想自己突然过来倒是打扰了沈叔。

沈家祖祖辈辈行医,到沈儒锡这一代,名声已响遍全国。沈家与陶家交情极深,陶安小时候有什么小病小痛的,便会被保姆带着来沈院。她也喜欢来这儿,不是特意搞特殊,纯粹是从小到大习惯了。沈院不像外边的医院,各色人等混杂来往。能来沈院看病的,大多是身份显赫的人。而陶家,又是其中极为特殊的。

只是与叶绪燃结婚后她很少踏足沈院,有哪儿不舒服,一通电话家里的卢医生便会过来,也省得她出门。

沈院一点儿都没变,虽是个医院,但处处是令人放松惬意的景致。陶安跟着护士走进办公室,屋子里布置清雅,一切都恰到好处。护士悄悄退了出去,陶安坐下不久,沈院院长陆儒锡便推门进了来。

看见陶安,他不是不惊喜。只是目光落在她青白的脸上时,心中微顿了顿。他亲自给陶安做检查,幸好没撞出脑震荡,晕眩只是暂时的情况,身上也没有哪处给折了,只是有几处软组织挫伤。

陶安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他说:“沈叔,麻烦您了。”

沈儒锡听她这话,眼珠一瞪,板起脸不乐意地瞧着她,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这丫头小时候顽皮,不是这摔着了就是那碰着了,哪次不是沈叔给看的?这会儿倒客气上了!”

陶安心上一热,站起来几步过去抱住沈儒锡的胳膊,吐吐舌头,“好啦,是我不对。”

沈儒锡的脸色这才和缓几分,他在椅子上坐下,“你也别想着上班去了,沈叔给你派司机送家里去,回去好好将养着,你看看自个这脸色差的。”

这个家,自然是陶家。

让父亲知道她开车出了事儿,那也便罢了。但若教叶太太得了这消息,那可了得?陶安直觉便要拒绝,可沈儒锡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她一时也找不着话来讲,只能坐着看沈儒锡拨电话。

恰巧这时,放在身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竟然是叶绪燃。

他问得干脆而直接:“你现在在哪儿?”

陶安被他问得一顿,还是决定说实话:“沈院。”

“在那呆着别走,我让阮南过来接你。”

“不……”她还没说完,对方便挂了。陶安放下手机,擡头看见沈儒锡也停了拨号的动作看着自己。

他问:“绪燃嘛?”

“是。”陶安应了声,暗疑着叶绪燃怎么突然不明不白地来这么一出。

“他来接你?”

“正让他助理过来呢……”

沈儒锡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撂了电话,沈默半晌,才说:“他也还算有良心。”

陶安忍不住微微笑了,清润的眼睛散着浅浅的光。

沈儒锡瞪她一眼,“还笑!你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