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暗巷 下雪了

田野暗巷下雪了

岁末的农村终於有了人气,外出务工的夫妻们和在外求学的孩子们都回来了,村里留守的老头们终於有机会串门了,村头聚一起老太们的八卦也从陈年旧事更新到今年回来的哪家女人跟人跑了,哪家男人养小三了,赌得妻离子散了……平时了无生气的村子,现在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

尤学增父母也是前两天才从南边赶回来,他爸到家后几乎没怎么呆在家里,每天不是去张三家看打牌,便是到李四家掷骰子,他母亲回到家就没闲着,收拾院子,翻锄菜地,又去田里忙活,冬季地里的活少,但也要预备着,为来年准备。

尤学增几次要陪母亲一起去,他母亲便推阻着让他回去学习。

“你就一心好好学习,将来有本事了不要和你爸妈一样吃苦。”尤母总是怀有最质朴的想法。

“就算是考上好大学,也不能保证以后找工作就好找。”

“那也比我们强,坐办公室能跟在外面干体力活一样爹妈没本事,你自己要争气!”尤母边说,手里没停。

尤学增看着荒芜的泥地,陷入沈默,纠结许久还是开口:“我争气!上次别人推我做舍长,我还没开口,你就一口给我回绝了!你要我怎么争气”

尤母停手,诧异地看了眼儿子,“我那是为你好!你当舍长不耽误你学习吗你是学生就好好学习,其他的,等你上了大学,上了社会再说。”

“冬颀当没当舍长,都考了班级第四,怎么影响学习了?”

“你跟他们能比吗他们是什么家庭他们城里的小孩心思活络,你就老老实实学你的习……”尤母语气愈发不耐烦,尤学增也没耐心再听,只是望向远处村头的柏油马路。

一面激励他争气,一面否定他能力,尤学增只觉得一口气郁结在胸口,下不去,上不来,转头往回走。

“这小孩,真不体贴父母!”尤母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嘀咕道。

尤学增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村子的桥上,便倚着桥边的老柿子树放空,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白色板鞋出现在尤学增视线里,尤学增擡头一看,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笑脸。

“真是你啊,好久不见。”女孩大咧咧笑着。

“是你,吴盼娣,好久不见。”尤学增立即站起身。

尤学增依稀记得,吴盼娣和他做了六年的小学同学,那时他们每天一起上下学,吴盼娣是个活泼的女生,经常拉着他在田里追蝴蝶,抓蚂蚱。自从尤学增初中开始住校后,就很少再看到她了。

再见面时,吴盼娣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扎着一个高马尾,斜刘海别了几个发夹,身上是一件黑白条纹的羽绒服,尤学增注意到这件羽绒服看着很新,但已经有些瘪了。

“你现在在哪里念书”

“淮职。”

尤学增只知道那是一个中专,基本上都是高中没有得念的人才会去的学校。

“我听说你在盐阳啊!”

尤学增点点头,他发现盼娣嘴角上扬着,但眼尾却纹丝不动,“真羡慕你,学霸!”盼娣用脚踢飞一块脚边的碎石。

尤学增想不出话回应,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盼娣从背包口袋里掏出一包小盒子,在手上啪得倒出一根,递给尤学增,“你抽烟吗”

尤学增震惊地看着盼娣的这一系列动作,他虽心中清楚同学中也有人,譬如刘济也会抽烟,但眼前这个女生如此熟练,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记忆中笑容单纯的女孩子已经这样陌生了,尤学增摆了摆手,拒绝了。

“这个跟一般的烟不是一个味,这是薄荷味的烟,很好抽的。”盼娣也不再客气,掏出打火机刷得点上,叼在嘴里猛吸了几口,吐出一片烟雾缭绕。

“你打算以后干什么工作”

“还没决定,我有几个同学跟我说南边广州那里赚钱门路多,等过了年,我就和他们一起去看看。”盼娣语气轻松。

“你不是还没成年吗”

“瞧你那呆样,学霸你学傻了啊!年满16周岁就可以外出工作啦,过完年我刚好就满16了。”盼娣嗤笑一声,眼光闪烁。

尤学增刚想说话,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骑着自行车,一个漂移停在两人面前,扬起一阵尘土。

“吴盼娣,你又在偷偷抽烟!我回去告诉爸妈!”

“呵!吴乾宸,你去告,你看我怕不怕!你告那我也把你偷爸妈钱的事情抖搂出来。”盼娣没了刚刚的和煦,语气强硬。

“切,妈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训我呢,再说,我爸妈的钱就是我的钱,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总角之年的男孩说出的话倒十分市侩,丝毫没有孩童的纯真。

“你!”盼娣举起手就要打,男孩立刻脚蹬踏板,一溜烟远去了。

“家里才给他买的新自行车,才几天,给他造的!”盼娣看着远去的弟弟,埋怨着。

“你弟弟长大不少。”

“是,越大越讨人嫌。”盼娣吐槽完,又收起愠怒对尤学增笑了笑。

“我得早点赶回去,不然那小子不知道得添油加醋说出什么话。”

“好的,”尤学增看着盼娣走远了几步,开口叫住她,“盼娣,去广州打工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吴盼娣莞尔一笑,“知道了,学霸你也要考个好大学啊!”

尤学增就站在柿子树下,看着盼娣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绚丽的夕阳晚霞里。他感觉心中有波浪在翻涌,环视四周熟悉的村子,它日渐雕敝,像是锈迹斑斑的鸟笼,攀附盘绕的绿丛要压垮它最后一丝韧性,鸟笼要塌了,鸟儿该飞走了。

步行街的小铺面占满了大半个人行道,也导致了人群拥挤,热闹喧闹,正因为如此,即使是胡同里的店铺,也常有人光顾,不过比起客人,更常光顾这里的是无所事事的“混子”们。

“看!”刘济像掏宝贝一样掏出一个玩意给李群看。

“这什么手机”

“三星galaxy 。”

“跟夏珩的iphone哪个牛一点啊”

“差不多吧,我这个手机屏比他大。”刘济来回摆弄着。

“很贵吧。”李群艳羡不已。

“别人送我的。”刘济说着点来手机屏幕,当着李群的面开始操作。

显摆完手机,刘济要带着李群去网吧上网,李群犯了难,毕竟按道理自己是没法进网吧的,连机子都开不了。

“哎呦,呐给你,”刘济掏出两张身份证,递了一张给李群“那网吧网管我熟,到时候说两句也就糊弄过去了,我的人脉你不相信!”

果然不出刘济所料,网管也没多看,刷了一下身份证就给他两开了两台机子,网吧在巷子的犄角旮旯里,来这里大多都是和刘济李群一般年纪的,整个室内满是烟味和隐隐的霉味,刘济自然习以为常,李群倒是些许不适,不过很快就因为游戏的刺激而抛诸脑后。

不知打了多久,李群看向窗外,隐隐天黑了,边打算回家。

“哎呦,才打几把,今晚包夜!”

“我爸妈在家。”李群为难。

“手机给你,你打电话回去,就说在同学家过夜。”

李群看着递来的手机,又看了看屏幕上开着的游戏界面,犹豫片刻,接过手机,拨通号码。

“喂,妈,我今晚想在同学家过夜。”

“哪个同学”

“刘济...”李群屏气。

“呃...这次呆就呆吧,别给人家添麻烦。”

“好的,妈,我挂了啊。”李群兴奋地挂了电话,又坐回去,“开开开!”

两个人就这样点了两桶泡面,又玩了不知多久,李群眼皮愈发沈重,头也如敲木鱼一般点啊点,终於扛不住,蜷在椅子上睡着了,刘济看李群睡了,也熬不动,趴在桌上眯了眯,凌晨的网吧有瘫睡的,也有依然兴致高昂打着游戏的,时不时还要喊出几声,在这嘈杂的环境里,一个身影从刘李两人身后略过。

“啊!我的手机呢”

一声刺耳的叫唤惊醒了李群,他睡眼惺忪,睁着通红的眼睛问刘济,“咋了”

“手机被偷了!”

李群也一下子醒了六七分,“啊你再找找。”

刘济四处摸索,又跑了一趟厕所,最后确定是被偷了。

“那大概是被偷了,估计小偷也早离开了。”

刘济气得捶桌子,嘴里骂骂咧咧。

“罢了罢了,反正是别人送的。”李群安慰着刘济。

“这...”刘济一时哑声,他吹牛是别人送的,其实是跟别人借来耍两天的,今天是要还回去的,但也难开口跟李群解释。

“你身上有钱吗”刘济问李群。

“几十块,咋了”

“这...”刘济依然难以开口。

“咋了,你说啊!”

“这手机是我跟别人借的,今天要还回去。”刘济一狠心坦白了。

“啊那咋办!”

两人正犯难,门帘被拨开,几个男生走了进来,刘济看到立刻躲在李群身后,真是祸不单行,其中一个男生看到刘济,立刻招手,“哎!刘济,你今天也来这。”

刘济见逃不掉,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

“这是你同学”男生问。

“这是李群,这是朱伟,二中的扛把子。”刘济介绍着。

李群朱伟两人打完招呼,朱伟又回过头问李群,“我那个三星手机你啥时候还我”

刘济面如土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朱伟看脸色察觉出什么,立刻质问:“弄坏了”

“没坏没坏。”刘济立刻回答。

“不会丢了吧”朱伟见刘济不反驳,张嘴就骂,“你tmd,你知道多少钱吗”说话间,还要上手拉扯刘济。

李群轻轻拽住朱伟,“伟哥,伟哥,别生气。”

“赔钱!”

就在朱伟怒骂刘济时,与朱伟同行的另一个男生走上前,他剃了寸头,个子不高很精瘦,擡着三白眼问朱伟,“咋了那么大声。”

“焐哥,那小子把我手机弄丢了,我让他赔钱。”

“哦吼,那赔钱吧。”丁焱焐推了推刘济的肩膀。

刘济依旧低头不说话,李群环顾网吧的墙角,终於看到了希望,“我有个办法可以找回手机。”

丁朱刘三人疑惑地看着李群,李群指了指墙角,“看,这里有几个监控,找网管看一下录像就知道谁偷的了。”

於是一行人找到网管说是东西丢了要看监控录像,网管自然不愿意配合,不耐烦摆摆手,“东西丢了报警去。”刘济就差跪下来求网管了,网管依然不松口。而其他人自然无所谓,甚至他们更愿意刘济赔钱。

“那好,我们报警,不过我跟他都是未成年,等会儿警察来了,少不了要问到,我们没关系,网吧到时候会不会停业整顿说不准了!”李群盯着网管,丁焱焐,朱伟听到这话对眼前这个看着糯糯的男生有了新的认识。

“对,我报警!”刘济抓住这仅有的救命稻草。

网管犹豫了会,选择息事宁人,让他们看监控录像,“你看到凌晨2-3点那个时间段。”李群回忆道。

终於在屏幕上看到一个男生,先是鬼鬼祟祟在刘李两人旁边站了会儿,然后迅速拿走手机出门了。

“那不是吕杰吗”其中一个男生脱口而出,“刚刚还在步行街看到他在买东西吃。”

“走!”朱伟立刻夺门而出。

一行人分散开来,终於看到吕杰往一个全是卖手机的胡同里去了,刘济几步追上去拽住了他,刚想说什么,朱伟一记窝心脚直接把吕杰踹翻在地,刘济还没来得及反应,丁焱焐也上去给了两脚,就连李群也气不过补了一脚。

吕杰躺在地上呜咽,朱伟直接上手搜,从裤子口袋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又骂了几句脏话,丁焱焐蹲下,拽起吕杰的头,一口唾沫吐吕杰脸上,“你tmd敢偷我兄弟东西,活腻了是吧,手这么欠,啊”说完,点了一支烟,一口没吸,直接怼在吕杰手心里,吕杰疼得连连求饶。

“这次姑且饶你,下次见到我绕着走,听到没”

吕杰用力地点头,丁焱焐松手起身,抖抖烟灰,拍了拍刘济的肩膀,“你啊,下次当心点。”刘济点头。

“这才是盐阳中学学霸该有的脑子,你什么水平啊,垃圾!”丁焱焐看了看李群又转头吐槽刘济。

等一行人离开后,刘济才缓过神,之前他给自己搭建牛逼哄哄的形象,算是荡然无存了。

“那就是丁焱焐啊!你之前不是说他是你大哥吗怎么感觉他好像不认识你。”

“我说过吗”刘济心虚。

“他是那群人里最瘦最矮的,没想到出手是最狠的。”李群叹服。

“不然就是步行街扛把子了嘛,之前,我跟...”

“时候不早了,我得找个浴城洗把澡,去去身上的烟味。”李群不想再听刘济的“小说”,先行一步离开了。

刘济看着李群远去,再回忆今天丢脸的遭遇,气不打一处来,想回头找吕杰撒气,刚刚都没踹他,才走没几步,发现吕杰已经走出胡同了,身边还多了几个人,都是目露凶光,刘济赶紧混进人群里逃走了。

冬季的郊外没了绿色的点缀,显得更加空荡寂寥,冬颀和父亲弟弟每个人手里提着东西往园里走,没几步,在一块石碑前停住了,冬父清了清地缝里冒出的杂草,冬颀用布擦去墓碑上积攒的灰尘,冬硕搬来了烧纸用的铁桶,三个人静静地干着自己的事情。

“勰,我带儿子们来看你了,又要过年了,给你送点压岁钱。”冬父神色凝重,语气平缓,点燃一捧黄纸扔进铁桶里,冬颀冬硕也跪在墓碑前磕头,也拿着一摞摞的黄纸往桶里放,不一会,火焰愈发炽热,风卷起一些未燃尽的纸屑飘向空中,又在不高的空中焚烧殆尽,成为一股青烟,呛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而冬颀冬硕似乎浑然不觉,冬颀盯着墓碑上的照片出了神,那是永远停留在三十四岁的母亲,那双微笑的眼睛仿佛跨越时空,此刻依旧鲜活生动。

这样呆呆看了不知多久,冬硕呼喊声让冬颀回过神,“哥,回家了!”

冬颀起身,跪太久让他踉跄了一下,他轻抚母亲的照片,“妈,春节快乐!”

冬颀还没走出墓园,天空阴沈的云终於压不住了,化作雪花纷纷飘落,冬硕在不远处也察觉到,回头对他哥呼喊:“哥!下雪了!”

冬颀伸出手,试图接下一片雪花,可手心的温度让雪花触及的那瞬,便即刻化为水珠,流失於指缝。

这场雪,让所有人都为之驻足,宅在家的夏珩,在田地里踱步的尤学增,刚走出浴城头发未干的李群,和闺蜜街上闲逛的秦方好,在小区健身的丁泽言...仿佛这场雪掩盖了这一年的过往,只留下白茫茫一片,每个人的心也随之平静,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七年前。

冬颀捧着一年级第一学期拿到的几张奖状兴高采烈地赶回家,推门便急不可耐地喊着妈妈,冬母笑着从客厅走出来,年幼的冬颀未发现母亲眼角的泪痕,他十分自豪地对母亲炫耀:“妈妈,你看,这是我的奖状!”

冬母接过一张张翻看,连连夸赞冬颀。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差点把我奖状弄湿了,”冬颀又四处打探,“爸爸呢”

“爸爸在阳台。”冬颀顺着阳台的方向看去,冬父开着窗,点着一支烟望着雪。

“为什么感觉爸爸不开心啊”冬颀瞪着圆圆的眼睛,小声在耳边问妈妈。

冬母望着单纯的儿子,於心不忍,但在犹豫片刻后,还是笑着对儿子说:“妈妈生病了,爸爸担心妈妈。”

“啊!什么病啊!”冬颀立刻用小手捧着妈妈的脸。

“白血病。”

“治得好嘛”冬颀皱紧眉头,把脸贴到妈妈脸上。

冬母亲了小冬颀肉肉软软的脸颊,忍着泪,抱起儿子走进弟弟的房间。

“治得好。”林勰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