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 自白 雨季里
高楼 自白雨季里
“明明感觉月考还在眼前,怎么又期中考试了”韩巍丧气地趴在桌上。
“这才哪到哪就受不了,我听说高三每周一小考。”仇莉莉火烧浇油。
“考完还得开家长会,我想死的心都有了。”韩巍嘟嘟囔囔道。
“听说期中考试后学校会组织高二学生去社会实践。”冬颀幽幽地说道。
“社会实践去扫大街嘛”韩巍依旧提不起劲。
“据说是去黄海和湿地公园。”
“真假”仇莉莉和韩巍异口同声。
“你的消息来源可靠吗!”韩巍短暂的兴奋后开始怀疑。
“考完你不就知道了。”
“天哪,我要去看海了,蓝蓝的大海。”韩巍浮想联翩。
“亏你还是学地理的,黄海,黄海,海如其名,是黄色的,近海泥沙含量大,怎么会是蓝色的”仇莉莉不屑地瞥了韩巍一眼。
“就你懂得多!邓亚男,你知道不”
“我小时候跟爷爷去黄沙港看过一次,确实是黄色的,跟黄河的颜色差不多。”
“你还去过黄沙港啊,那里好玩吗”韩巍迫不及待地要和邓亚男细聊。
“玩玩玩,别讲话了,写试卷。”仇莉莉打断韩巍进一步的打探。
“班长,好大的官威!”
仇莉莉白了韩巍一眼,邓亚男笑眯眯地转过去写试卷了。
“你说仇莉莉是不是喜欢上我了”韩巍凑到冬颀耳边窃窃私语。
“嗯,全世界都喜欢你。”冬颀面无表情地敷衍道。
韩巍给冬颀来了个脸滚肩膀,后面两个男生见这般亲密,调侃他俩“百年好合”。
为了期中考试,整个宿舍又开始挑灯夜战模式,一边抓紧覆习,一边还要提防半夜神不知鬼不觉来查寝的舍管。其中最拼的依旧是卜向阳,他想起那个“稍稍努力”就能达到的“前十五名”就头疼脑裂,他也发现自己的效率似乎越来越低了,一道题卡壳后就会难以控制的胡思乱想。
他每天从下午的第一个课间就开始写晚上的试卷,大课间更是直接赖在班级里。然而,他发现别人从晚自习才开始写的试卷,竟完成得比他还快,卜向阳一次又一次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智力低下,为何夏珩丶冬颀丶尤学增,他们能轻松完成的事情,自己却这般的艰难。
他想不出结果,他只将这一切归结为自己还不够努力,他一遍又一遍拿“笨鸟先飞”丶“勤能补拙”来麻痹自己。
麻雀意识不到自己的“平凡”,以为努力,就能强求自己和同样拥有双翅的鹰一样遨游九天,然而麻雀不知,他可以在麦穗摇曳的田野,可以在灯红酒绿的都市,可以在郁郁葱葱的树丛,而鹰只能呆在千米之上的高峰,吹着凛冽的寒风。
卜向阳是只雏翅未丰的麻雀,卜母是望雀成鹰的梦想家。
在校门口,卜向阳拿到了卜母带来的下一周干净的衣服。卜母依旧老生常谈,诉说着自己的辛苦与付出,卜向阳发现他母亲的眉头已经烙下深深的印记了,他想伸出手去抚平母亲皱紧的眉头,却被母亲再次的督促打断。
“我这么辛苦,这次期中考试证明一次给我看,考进前十五。”
“你不用那么辛苦,这些衣服我可以自己洗的,我们宿舍都是自己洗的。”
“我说了,你就一心学习,你跟他们比!他们能一心两用,你能吗”
“我觉得……我就算再努力,也赶不上他们。”卜向阳支支吾吾说道。
“怎么就否定自己了你只能这样吗你现在赶不上他们,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卜母再次开始她的长篇大论。
卜向阳呆若木鸡地站在风中,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他能力强弱与否全凭他母亲的语境决定,需要时,他就是潜力无限,不需要时,他就是天资笨拙。
卜向阳魂不守舍地拎着包袱回宿舍了。
冬颀和夏珩在门卫保安室里坐了许久,直到卜向阳和母亲告别,才走出来。
“我们这样偷听好嘛”夏珩质问冬颀。
“刚刚他们聊一半,你走出来,那才尴尬。”
“卜向阳他妈可真够狠的,不愧是小学老师,那口吻,我听了都犯怵。”
“望子成龙心切,大多数父母都是这样的。”
“我妈是间歇性望子成龙,她有空的时候就心切,没空的时候,压根忘了我这么个人,我爸,那更不谈了,我都忘了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了!”夏珩语气淡然。
“叔叔这么忙”
“说是升职关键时刻,好像8月就会有结果了。”
“那我提前恭喜了。”
夏珩嘻嘻哈哈应和着,转念想起那个偷窥到的拿着电话筒啜泣的男孩,又看向现在身旁这个笑容满面的男孩,他心生恻隐,又怕伤害到男孩,结巴地问道:“你最近有……想你……妈妈嘛”
冬颀脸上略过刹那的惊愕,转又露出温和的微笑,“偶尔还是会想。”
“辛苦了。”夏珩捏了捏冬颀的肩膀,冬颀差点又没压住眼眶迅速涌出的泪花。
“如果你下次想起她的时候,可以找我。”夏珩不自信地说道。
“好。”
卜向阳考完数学的那天中午,突然在宿舍犯恶心,跑到水池边干呕,胃酸一股一股涌上来,逼得卜向阳眼眶通红。冬颀察觉异常,跟着他来到水池,轻拍他的后背。
“还好嘛”冬颀抚慰道。
“我没事……”卜向阳强撑着恶心说道。
“下午还能考试吗撑不住的话,我陪你去找班主任请假。”冬颀试探着问。
“我没事,可能就是……中午吃得油腻了。”
“那中午就别看书了,喝点热水睡一觉吧。”冬颀知道他不会轻言放弃。
然而,卜向阳连连说着没事,中午依旧看了好一会书,冬颀看在眼里,也无可奈何,他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相似的一幕,都是从一次呕吐开始。
卜向阳浑浑噩噩考完了试,他心里似乎有了决断——这次考试怕是20名都保不住了,但他依然祈盼着奇迹的发生,就因“努力就会有收获”是在这里所有人都会认同的真理,似乎上天眷顾“更努力”的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成绩还是狠狠地扇了卜向阳一个耳光,班级第32名,即使折一半也没完成母亲的期许,近在眼前的家长会,卜向阳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窒息感,胃里再次翻江倒海,他冲到厕所的洗手池,极力压抑着翻涌的胃酸。
“我完了,这次考砸了,我妈要把我皮扒了!”
“我天天搁那看书,屁用没有!”
“我算看明白了,人家聪明的随便考考都比我好。”
“我现在这分,上个本二都费劲。”
“我怎么办啊,这次掉了十名,你说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就可以逃过我爸妈的骂了”
“我死了算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不止,夹杂着嘈杂纷扰的声音,卜向阳越听越觉两眼混沌,仿佛坠入虚无,人影绰绰,面容模糊之中,众人高呼着“死”!
“是啊,是不是我死了,这一切都会停止了。”卜向阳想着。
“这次终於回到你的位置了!”夏珩调侃着冬颀。
“暂时而已。”冬颀自谦道。
“家长会总算可以放心了,另外几个人怕不是现在还在宿舍里纠结怎么打电话说呢。”韩巍眺望远处路上零零散散往宿舍走的学生。
“卜向阳,估计悬了,他妈妈这次估计又得请你给卜向阳上课了!”
“你幸灾乐祸看我热闹是吧!”夏珩挠冬颀痒痒,冬颀慌乱躲闪。
“夏珩……你看那个……是卜向阳嘛”冬颀恍惚间看到小河对岸的楼下有一个徘徊的人。
“好像是的……”夏珩努力分辨着。
那个人影左右踱步了几十秒,突然转身,毅然决然地往楼道里走去。
“都要熄灯了,他这么晚不回宿舍,跑那里去干嘛密会谁啊”夏珩猜测道。
冬颀下意识朝楼顶看去,那是学校的钟楼,又瞥见一旁排列整齐的教室楼,那悬殊的高度差让他瞬间胆寒。
“快,快,快去找他……”冬颀扭头往楼下跑。
“咋了”夏珩依然不解。
“那是学校最高的楼,他……他……怕不是……要跳……楼。”冬颀的声音随着迅速下楼的步伐而颤抖。
站在学校的最高点,卜向阳俯瞰着眼前的一切,白日吵吵闹闹的教学楼,此刻万籁俱寂,像是生锈的鸟笼,搁置在布满蛛丝的阴暗角落。春寒料峭,天台的晚风异常凛冽,钟楼的表盘散发着黯淡的光亮,似乎到了世界末日,它依旧无情地一刻度一刻度地转动着。
卜向阳探头往下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高空让他畏缩地退了回来,蹲在墙角瑟瑟发抖,极度的悲伤让他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木楞地盯着天台的边界。
忽然,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大步朝围墙走去,一条腿翻上了围墙。
“卜向阳!”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卜向阳循声回看,看到了冬颀和夏珩错愕的眼神。
“你冷静一点啊!”夏珩大喊。
“你们别劝我。”卜向阳一口回绝。
“我不劝你,我只是希望如果你非得跳,找一个高一点的,这个楼太矮了!”冬颀连忙接话。
卜向阳困惑地楞住,呆呆地望着悬在半空的一只脚。
“这个楼只有□□层的高度,这个高度跳下去,你不会立刻死掉,你会挣扎十几秒甚至更长的时间,你的视觉甚至还会在,你会看到你的断腿丶断手丶满地的鲜血,还有剧烈的疼痛……”
“你骗人!怎么可能!”卜向阳害怕到大喊。
“真的,我不骗你,我看过一个从十几楼跳下的人,在半空后悔地大喊救命,掉到地上没死绝,疼得他叫了几声才没了气息,整个小区的人都听到了,我不骗你。”冬颀声音颤抖着,猛得抓住夏珩的手,给了夏珩一个眼神,夏珩懂了他的意思,借着夜色偷偷挪向另一侧。
“你信我,要跳就选20层往上的楼跳,那样没有痛苦,你也可以轻松了……”
“我没机会了……我没机会了……”卜向阳碎碎念。
“你有机会!活着就有机会!卜向阳,活人才有机会。”
“我好累……”卜向阳呜咽着,眼泪簌簌地落下。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我知道你每周只有周日中午给自己留时间看漫客,明天又是周日了,你不想看最新一期嘛你现在跳下去,你真的……甘心吗”
卜向阳低头沈默着,他有所动摇,他擡头望向寥落的星空,想到明日窒息的家长会,他对冬颀说道:“谢谢你,冬颀,但我已经承受不了更多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你以为你跳下去就能逃过了吗,她会一直一直对着你的遗像念叨,你以为你死了,她就会反思忏悔吗她不会,她只会疯了一样咒骂你,你的灵魂也不会就此自由。你信我,我有更好的办法,无论好与坏,考去外地,再也别回来,只有你活着离开她,她才会后悔地去挽留活着的你!你才能真正的自由!”
卜向阳有些许的动摇,一阵晚风吹过,冷得他犹豫地缩回了身子,在他刚翻下围墙的时候,夏珩一把拽住,按倒了他。
冬颀终於松下了悬着心,瘫软地坐在地上。
“你特么……”夏珩举拳要揍卜向阳,而卜向阳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会有星光照看;星光照不到的地方,会有目光注视。钟楼的灯到点倏地熄了,漆黑之中,只有卜向阳的哭声。
“你只是生病了,你相信我,我会帮你跟老师丶家长说清楚。”冬颀安慰着卜向阳,拉着他走进来办公室。
王森听完冬颀的讲述,错愕到失言,他沈默许久,站起身摸了摸卜向阳的后脑勺,拍了拍冬颀的肩膀。他让冬颀陪卜向阳先去一间安静的小办公室等着,开完家长会,他会单独邀卜母。
经过漫长的等待,王森领着卜母来到了小办公室,一直没见到儿子也不知发生什么的卜母,进门就先训斥起来,“你是不是犯错了成绩考这么差!还不把心思放学习上……”
王森打断了她,示意冬颀覆述一遍事情的经过,卜母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最后的愤怒,她揪住卜向阳的衣袖,一下一下抽打着卜向阳的手臂,大骂道:“你要死啦!你这个小孩子要死……闹着玩很有劲,你对得起我嘛……”
卜向阳突然再次犯恶心,扒着垃圾桶呕出一滩酸水,卜母瞬间吓得失声。
“阿姨,卜向阳没有在闹着玩,他是下了晚自习,熄灯前几分钟,自己一个人爬到了钟楼天台,钟楼天台差不多三十米高,跳下来,人必死无疑。”冬颀字字清晰地说道。
卜母听后,腿软得要倒,王森赶紧扶住她,让她坐下。
“卜向阳妈妈,冷静冷静,现在孩子还在,这是最幸运的事,好在冬颀和夏珩注意到了,把他从天台救了回来。”王森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卜母。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拿父母寻开心是嘛你对得起我们嘛”
“阿姨,卜向阳应该有可能得了抑郁症,带他去看看医生吧。”冬颀再次打断卜母的埋怨。
“怎么可能不可能!别瞎说!卜向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考好,串通同学演这一出吓我……”卜母突然间爆跳如雷。
王森极力劝抚着,卜向阳始终一声不吭。
“阿姨,你为什么不愿承认呢不是你把你儿子逼到这一步的嘛你如果觉得他演的,你可以今天晚上11点,自己去钟楼天台上站一站,你知道天台上的晚风多冷吗你知道高一那个跳楼学生的家长后来怎么样了嘛疯了!抱着儿子的遗照在学校大门口疯了!非要到那一步才追悔莫及嘛”冬颀言辞激烈。
卜母顿时哑口无言,她极力想要自我保护的掩饰,被一个外人戳穿,她颓丧地坐下。
“阿姨,带卜向阳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的弟弟以前就有跟他类似的反应。阿姨,我是失去过亲人的,我真心问您一句,您真的有面对可能会失去至亲的心理承受能力嘛”冬颀恢覆了往常的平和。
卜母看着木楞的儿子,捂脸痛哭,王森安抚好一会,一再声明孩子的身体要紧,劝服卜母先带孩子去医院,也保证后面会协助卜向阳补上落下的进度,卜母这才放心。
小办公室里只剩下王森与冬颀二人,王森拍了拍冬颀的肩膀:“你做得很好,你挽救了一个人。”
“所有同学都会这么做。”
“可你知道怎么救,这对你这样的年纪来说,不容易,”王森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你因为一些原因很自立,很让人放心,但有时也试着借助一下大人的力量吧,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或许是出於对冬颀的感谢,或许是对自己早知冬颀家境但依旧缺少关心的自责,王森迟来地递出了这支援手。
“谢谢老师。”冬颀笑道。
夏珩在教室焦急的等待,终於看到了班主任和冬颀从窗前经过,班主任瞥见夏珩,伸手招呼着他。
夏珩忐忑不安地跟上班主任,王森让冬颀先走,随后对夏珩说道:“做得不错,我先替卜向阳妈妈谢谢你。”
“是冬颀发现不对劲,也是他说了一通,才把卜向阳劝下来,我就只是按住了他。”夏珩害羞地挠头。
“嗯,你和冬颀,尤学增都是从高一开始是我的学生,我对你们肯定感情更深,你们有什么难处及时来找老师!”
“肯定的,老师!”夏珩一副“使命必达”的神情。
卜向阳缺勤了半个星期,大家众说纷纭,一连几批人向冬颀和夏珩打听,两人均口径一致:身体不舒服,回家休息几天。
王森也琢磨了几日,他也担心再出现另一个“卜向阳”。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似乎注定与父母话不投机半句多,父母作为这段关系的高位者,本能且惯性地要压下企图与他们坐在同等位置对话的低位的儿女,这种“以爱为名”的“压迫”,很容易便推向一发不可收拾的结局。
或许,需要一个出口发散掉这些情绪,爱也好,怨也罢,说出口,心里的压力就不易紧绷。
王森决定从下周开始,每天每节课前,按学号的顺序,每个人以自己的家庭为主题进行十分钟的演讲分享,可以是表达爱意,也可以是表达不满。
学生们短暂的埋怨后,纷纷开始讨论丶写稿,大有“口嫌体正直”的感觉,毕竟谁提到父母,不是一肚子的话要说,平时当着面讲不出口,对着同龄人,说得反倒轻松许多。
夏珩玩笑般地夸张道自己和父母一年同席吃饭的次数比牛郎织女见面还少,他计划把锅碗瓢盆丶微波炉丶冰箱都倒卖了,估计他爸妈要半年后才会发现。上次和父亲聊天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这引起了许多男生的共鸣,十几岁的男生跟父亲最多的对话似乎就是询问母亲在哪里。
尤学增感恩平凡的父母为自己掏空口袋,他也自省明知父母的心意,但还是忍不住被他们的“念叨”惹毛,仿佛自己是他们不幸的来源,但最后尤学增还是发愿考上好大学,报答父母。
邓亚男则道出一段震惊四座的论述,“在一个非独生子女家庭,父母的爱如果是百分满分制的话,女儿可以得到80分,儿子可以得到120分,不是因为儿子一定会有多出色,只是因为儿子是儿子,只有他能完成家族传宗接代的使命,他的一怒一笑都承载着上天赐予的天赋,因为儿子是儿子。”邓亚男平淡的语气显得言辞更加犀利,在几乎全是男生的理科班,造成很大的震撼。邓亚男诉说自己和姐姐名字的来由,她极其自然的叙述,仿佛这一切是别人的故事。言至最后,邓亚男笑着道:“我已经成长到无意再去纠结父母为何不平等待我,我只期盼着成年后可以为自己改一个承载着自己期盼的名字——邓芃,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王雯皞如同讲八卦似的分享着父母的爱恨纠葛,她讲起父母上次家长会,默契地在高一13班门口偶遇,一通阴阳怪气后双双发现走错了地方。她也说了一句引起哄堂大笑的金句“他们的离婚证似乎总比结婚证多一本”。她经常在奶奶家和姥姥家来回迁移,但就是很难回自己的家,因为家是他们两的战场。就在前不久,她终於可以回家了,因为她父亲再婚了,这一次,新娘不是她母亲。王雯皞戛然而止的演讲让众人在嬉笑荒诞之后陷入莫名的低迷。
与王雯皞截然相反的是韩巍,他控诉父母太过恩爱视儿子为无物,经常一不留神,两个人就抛下他去餐厅吃烛光晚餐,他俩餐桌上一唱一和,韩巍是丝毫插不上嘴。更有甚者,两人自以为房间隔音效果很好,晚上闹得动静很大,韩巍再要讲,班主任及时制止了他,底下的男生们意犹未尽地哀嚎。
当所有人都讲完,班主任让大家投票印象最深刻的人时,对冬颀的呼声最大,因为冬颀说的是“想念”,这种多数少男少女成长到一定年纪后便不再对父母表达的情绪。
冬颀在准备演讲时,笔是拿起又放下,许久之后草稿纸上依然空白一片,夏珩察觉出他的不安,试探着问道:“叔叔就那么让你无话可说嘛”
“他倒是好说,三两句就可以概括明白了……”冬颀苦笑道。
“你担心讲阿姨会哭嘛”夏珩笨拙地关心着冬颀。
冬颀困惑望向他小心翼翼的神情,笑道:“不会。”
“讲讲呗,我也想知道阿姨的故事,就算是难过,多一个人分担,也会轻松些。”
冬颀的笔尖不停地点着崭新的稿纸,焦虑的内心化成纷乱的黑点散落在格子的一侧。
冬颀所做的努力不过是不想被人投以上位者般地怜悯目光,毕竟多数人听到别人悲惨的遭遇,只多是隔岸观火般的关心。曾经,那些目光如磨铁石般一遍遍磋磨着年幼冬颀的自尊心,他立誓一定要做到被投以羡慕的眼神,而不是可怜。
可夏珩的话,让冬颀开始犹豫,不知是否因为朝夕相处的同化,冬颀变得“软弱”了,他开始期待有一个能“托住”他的存在,积压已久的情绪愈发难以抑制,他想去表达,想去倾诉,尤其是在看到很多人毫无保留地讲述之后。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冬颀心中想着。
冬颀深吸一口气,在讲台前站定,瞥了一眼台下,所有人擡着头盯着他,有那么一瞬,冬颀想退缩了,但那般强大的肌肉记忆让他露出标准的“微笑”,包裹了他面具下的“不安”。
“大家好,我今天口语练习的题目是《行在雨季中》。”
冬颀说完,好些人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提前看过草稿的夏珩表现得倒是很淡定。
“首先,我先简要的概括一下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丶一个工作认真的科员丶一个任性叛逆的儿子丶一个体贴入微的丈夫丶一位时常掉线的父亲。对於他,我想与他沟通,但时常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里,因为我知道,多数时候我都是在对牛弹琴,面壁说话,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但无论任何,我感谢他,他找对象的水平很高,找到了我的母亲,在我心里,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冬颀的一番表述,让几个学生忍俊不禁,鲜少有人这般辛辣地点评自己的父亲,王森站在最后,嘴角挂起淡淡的微笑。
“我的母亲,叫林勰,家里排行老二,14岁时,因为家里供不起三个孩子读高中丶上大学,所以在两个儿子和女儿之间,选择让我母亲放弃读高中,好在那年剧团招学员,姥爷带我母亲去面试,我母亲因为相貌好,被录取了,进了剧团的艺校,也成为了校花,后来毕业进入剧团工作。”
冬颀从稿纸下面拿出一张洗出来的旧照片,上面的女人穿着黑色的波点吊带裙,一头秀发在风中飘摇,眼眸含光,笑意盈盈。
前排几个学生伸长脖子看,发出惊呼,确实有上世纪港星的风范。
“这张照片是当年她跟随剧团一起去上海演出时拍的,当时还没有我。在我印象中,母亲总是温柔地笑着,她很少生气,即使我做错了事,她也是慢条斯理地跟我讲道理,她的身上似乎总有春天的味道,所以我总是很戒备剧团里那些被吸引来的‘蜂蝶’一般的叔叔们,那时,时常发生的情节就是,叔叔们玩笑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母亲以后要跟他,我气得拿着舞台道具的那种长刀,追着他们满后台跑,或者趁他们上妆时,偷偷靠近,拿起他们的道具就跑,因此,那时候,叔叔们都有些怵我,说我报覆心太强。”
学生们不时“哈哈哈”笑着。
“如果说我的母亲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她是个‘骗子’,她总是违背向我许下的承诺,她说过会带我去看蔚蓝的大海,她说过我十周岁时会跟我拍单独的亲子照,她说过她会拿到国家一级演员的荣誉,她说过她的病能治好。”
冬颀适时的停顿,因为每读一句排比,他的鼻头都愈酸一层。班级里瞬间寂静无声,有几个同学小声地和同桌确认自己的猜测。
“我母亲,在2005年10月8日下午5点59分因为白血病离开了我们。那天是寒露时节,好像秋深了,春天的风是再难吹起了。她在她人生最后的时间里,揠苗助长般地教会了我全部的生活技能,仿佛与死神赛跑的不是我们和医生,而是她自己。我并不怨她,我只是遗憾为什么她不早些告诉我实情,让我可以做更多些减少遗憾的事情,我明明还有好多话要跟她讲,她对所有人坦诚,唯独骗了我和弟弟。”
冬颀不停地调整呼吸,他已经察觉出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抓紧讲台的边,试着给自己力量。
“我曾经以为,失去母亲就是天塌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失去母亲就像是我走入人生的‘雨季’,也许此刻晴空万里,但潮湿的因子早已遍布着每个角落,‘雨’不知什么时候就又下了,而隐隐发酸作痛的膝盖时不时提醒着我——阴雨将至。我一度沈溺伤感,但雨季中短暂出现的‘彩虹’让我宽慰许多,我在想着或许这是母亲给我的暗示。我学着去接受悲伤,后来我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拘泥於遗憾让我忽略了曾经那么多的美好,我想着,或许行在雨季中并不难堪,我可以用回忆作伞,欣赏这世界为我降下的连绵细雨,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晴空。”
“讲述这些的初衷有两个,一是我的私心,我听过这样这样一种说法:人的死亡有两次,一次是自然的生老病死,□□的消失;一次是被所有人遗忘,真正的死亡。所以,我讲述了她的故事,展示了她的照片,只是希望这个世界能多那么几个人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美好的人,那样,她便好像从未离开。二是我呼吁大家把写在纸上的话,无论是感谢丶埋怨丶质问,好与坏的话都讲给他们听,或许有所成效,或许徒劳无功,但至少曾经努力试过,结果无论好坏,都不留遗憾。以上,谢谢大家的聆听!”
冬颀言毕,教室响起了掌声,看着台下或佩服丶或怜惜的眼神,冬颀深呼吸一口气,穿过熙攘的人群,走回自己的座位,这每一步都像是在刀锋上起舞,颤颤巍巍,仿佛他慢慢走出了那个深秋,春天的风又要起了。
走到跟前,韩巍紧紧地抱了一下冬颀,邓亚男和仇莉莉也侧过身给他竖起来大拇指,尤学增大力鼓着掌,卜向阳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冬颀,若有所思,远处的夏珩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看着这些善意的目光,少年从紧绷的情绪里走了出来,眼角泛起了喜悦的泪花。
“我想话已至此,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希望大家好好回味那四个字‘不留遗憾’,好!开始上课!”王森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笔锋有力地写起了板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