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故园起风雨
冯延年被押入囚车,罪证确凿,等待他的将是都察院与刑部的联合审理,以及秋后问斩的最终宿命。
青州城的天,在短短两日之内,便已换了新颜。
百姓的感恩戴德,暂代知府的战战兢兢,都未能在这辆返京的马车里,留下太多痕迹。
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凛冬的寒意。
一张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糕点和蜜饯。
其中一碟白瓷盘里,几颗紫红饱满的无花果尤为惹眼。
这果子是西疆特产。
掰开来是蜜糖般的果肉,嵌着细密的籽,软糯甘甜,汁水丰盈。
是青州一户人家精心保存下来的,数量不多。
现在特意送给恩人给孩子们尝鲜的。
琳琅和小宇轩正凑在一起,为盘中最后那颗无花果的归属权,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这颗是我的!你已经吃了三颗了!”
琳琅鼓着腮帮子,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试图用公主的气势压倒对方。
“两颗,你才吃了三颗,这颗明明是我的!”
小宇轩毫不示弱,肉乎乎的小手死死护住盘子,逻辑清晰,理直气壮。
权景瑶看得好笑,伸手一人脑门上弹了一下。
“都多大了,还抢吃的。再吵,就都别吃了。”
两个小家伙立刻偃旗息鼓。
对视一眼,默契地将那颗饱满的无花果掰成两半。
各自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像两只偷食的仓鼠。
文杰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对周遭的吵闹充耳不闻。
他如今已不像初时那般孱弱。
眉宇间多了几分书卷气,沉静的性子,倒与林如海有几分神似。
林如海含笑看着几个孩子,眼底的笑意似盛满了温热的蜜,将他眉宇间的疲惫都一一熨平。
此行西疆,历经生死。
如今家人团聚,平安喜乐。
于他而言,已是世间至幸。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亲卫在车窗外沉声禀报。
“大人,京中急信。”
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
林如海脸上的笑意微敛,接过亲卫从窗外递进来的一只蜡封火漆的细长竹筒。
竹筒的封口上,烙着一个极为隐秘的“苏”字印记。
这是他安插在京中,一位故友的标识,非十万火急之事,绝不会动用这条线。
林如海指尖在温热的竹筒上轻轻摩挲,心中没来由地一沉。
捻开火漆,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信纸。
林如海展开信纸,目光一扫而下。
只看了几行,他原本舒展的眉心便倏然蹙紧。
那双总是温润平和的眼眸里,一点点凝起寒霜。
车厢内原本暖融融的气氛,随着他渐渐沉郁的脸色,一寸寸冷却下来。
权景瑶察觉到不对,将两个还在咂摸嘴里甜味的小家伙揽到自己身边,示意他们安静。
一封信,林如海看了很久。
当他放下信纸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那不再是宠溺儿女的慈父,而是那个都察院,令满朝贪官闻风丧胆的左都御史。
眼神锐利,不怒自威。
“夫君,出什么事了?”权景瑶压低了声音问。
林如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信纸递给了她。
权景瑶接过,迅速浏览。
她的脸色,也由最初的疑惑,转为惊愕,最后化作一抹夹杂着鄙夷的冷笑。
“好一个荣国府,真是死性不改!”
她将信纸往小几上一拍,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火气。
“人都还没回去,他们的算盘就已经打到我们家门口了!”
“还真当我们林家是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信中的内容,兜头浇灭了车内的温馨与喜悦。
信是林如海的同年,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的一位挚友所写。
信中详述了京中的近况,字字触目惊心。
圣上回京后,以雷霆之势,镇压了废王旧部。
并彻底清算蠢蠢欲动的不安分投机分子。
清算过程中,朝中彻查与西疆部落暗中勾连的官员,竟查出了荣国府大老爷贾赦的影子。
他通过门路,倒卖军械物资给某些部落,中饱私囊。
如今东窗事发,已被下了诏狱,荣国府上下乱作一团。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被贾母视作眼珠子的贾宝玉,愈发顽劣不堪。
因贾赦之事迁怒于家族,族中未出仕子弟被勒令不得出府。
宝二爷便故态重萌,终日与府中豢养的戏子厮混,闹得满城风雨,斯文扫地。
荣国府的百年清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败坏。
但最让林如海怒火中烧的,却是最后一件。
信中说,王夫人眼见小儿子宝玉不成器。
竟时常在人前提及“早夭”的大儿子贾珠,言语间满是追忆与悔恨。
更关键的是,京中传回林如海与权景瑶在西疆“遇险”的消息后。
荣国府竟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如何救援,而是重提黛玉与宝玉的婚事!
更迫不及待地派人打探林府在京的产业。
王夫人也正通过其兄,九省都检点王子腾的关系。
试图以“姻亲”的名义,染指林家在江南的庞大产业,并对京中的林府虎视眈眈。
其吃相之难看,用心之险恶,跃然纸上。
这哪里是亲戚,分明是一群闻着血腥味就扑上来的饿狼!
黛玉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默默听着。
当听到“贾珠”两个字时,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水面泛起一丝涟漪。
当听到王夫人要染指林家产业时,她缓缓抬起了眼。
那双曾如春日湖水般澄澈灵动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严冬冻结的寒冰。
所有情绪都沉到了湖底,表面只覆着一层透心的凉。
“父亲,母亲,信给我看看。”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喜怒。
林如海看着女儿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心中一痛,将信递了过去。
黛玉接过,一目十行。
信纸上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根根细小的冰刺。
带着前世的怨,精准地扎进她记忆最深处。
勾起了那些被活活欺凌而死、家产被吞噬殆尽的惨痛记忆。
那些她以为已经可以淡然处之的过往。
在这一刻,与今生的威胁重叠在一起,烧起熊熊业火。
尤其是王夫人那惺惺作态的“追忆”,更是让她觉得无比讽刺。
当年母亲病榻缠绵,这位“慈爱”的舅母也曾这般前来探望,言语关切,可之后不久,母亲便“病逝”了。
一个为了自身利益,任由亲生儿子背负“刑克”之名,病重枉死,连魂魄都被拘于昆仑石身才复生的女人。
如今,竟有脸面拿出来当做博取同情、算计旁人的筹码?
可笑!可恨!
黛玉放下信纸,目光掠过上面“王子腾”三个字。
眼神锐利得恨不能将纸上墨迹剥离下来,钉在墙上。
她抬起头,看向林如海和权景瑶,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父亲,母亲,我们之前的计划,要改一改了。”
林如海和权景瑶对视一眼。
“玉儿,你的意思是?”
“亲兄弟,明算账。”
黛玉淡淡道。
“既然他们这么喜欢算计,那我们就陪他们好好算一算。”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些欠了我们的,无论是命,是财,还是一笔笔还不清的孽债,都该连本带利,一并讨回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窗外,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划破天际,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
小宇轩被雷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权景瑶怀里钻了钻,小声嘟囔。
“冬天怎么会打雷?”
琳琅却不怕,她看看黛玉冰冷的脸,又看看窗外阴沉的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学着说书先生的口气。
“此乃天怒人怨,必有妖孽作祟!”
一句童言无忌,却精准地概括了眼前的局势。
权景瑶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心头的火气,却被小家伙这句无心之言,彻底点燃。
“说得对!妖孽作祟,当诛!”
林如海看着她们同仇敌忾的模样,再看看一旁沉默不语的文杰。
心中对荣国府仅存的那丝牵绊,如同被烈火烧断的最后一根蛛丝,彻底化为灰烬。
他拿起那封信,凑到暖炉的通风口。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瞬间将那薄薄的信纸吞噬,化为一缕飞灰。
“玉儿说得对。”
林如海的声音低沉而沉稳,每个字都像是用刻刀凿在木石之上,清晰、深刻,再无转圜的余地。
“这一次,我们不仅要让他们把吃进去的吐出来,还要让他们知道。”
他抬起眼,看向马车前进的方向,那里是京城的所在。
“林家的门,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踏进来的。”
车厢内,再无一人言语。
一场针对荣国府的无声风暴,在这辆疾驰向京城的马车中,已然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