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诱惑的皮包
李小花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从校外那条熟悉的、油烟味浓重的后巷拐进宿舍区的小路。她刚做完两小时的家教,喉咙因为反复讲解习题而干涩发紧。肩上那个用了多年的帆布包,肩带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洗得发白的蓝色布料上,几块洗不掉的油渍和钢笔水的墨点格外显眼。包里塞满了学生的作业本和她自己沉甸甸的专业课教材,勒得肩膀生疼。冷风顺着领口灌进去,让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把身上那件穿了几年、洗得变薄起球的旧羽绒服裹得更紧了些。疲惫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浸透了四肢百骸。
宿舍楼就在前方,窗口透出的零星灯光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温暖。李小花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虽然拥挤但至少能挡风遮雨的小空间,灌下一大杯热水,然后瘫倒在床上。
“李小花!”
一个带着明显刻意、略显轻佻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路灯下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寒潭。
李小花脚步一顿,心猛地往下一沉。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气息带着尘土的味道,直刺肺叶。她慢慢转过身。
赵明炫斜倚在女生宿舍楼入口旁那棵粗大的法桐树干上,路灯的光线被他高大的身影挡去大半,脸孔隐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他穿着一件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在光线下有种近乎冷玉的光泽。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姿态慵懒,嘴角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玩味的笑意,眼神像探照灯一样,肆无忌惮地落在李小花的脸上,以及她肩上那个破旧的帆布包上。
“等你半天了。”赵明炫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熟稔,仿佛两人关系多么亲密。他直起身,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完全暴露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那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脸上精致的五官,也照亮了他手中拎着的一个硕大的、印着巨大烫金Logo的硬质纸袋。纸袋的材质挺括光滑,在灯光下反射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变戏法似的,将那纸袋递到李小花面前,动作随意得仿佛递出一份无关紧要的报纸。“喏,给你的。”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像猎人欣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看你那包,都快散架了。背着多掉价。”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李小花肩上那个磨损严重的帆布包。
纸袋没有封口。李小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袋口处。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崭新的女式手提包。包身是极其柔韧细腻的深咖色皮革,在路灯下流淌着温润如玉的光泽,如同上好的巧克力。简洁流畅的线条,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金属扣件,无一不在无声地宣告着它的昂贵和不凡。它像一个沉睡的精灵,散发着无声的诱惑,与李小花此刻的疲惫、寒冷和她肩上那个饱经风霜的帆布包,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一瞬间,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李小花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狂跳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冰冷的现实浇得透心凉。那光滑的皮革触感仿佛已经隔着空气传递到她的指尖,那优雅的款式仿佛已经挎在了她的臂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渴望,混合着长久压抑的委屈和对轻松生活的向往,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想起了快餐店老板刻薄的嘴脸,想起了被克扣的微薄薪水,想起了母亲在灯下缝补旧衣时布满老茧的手指,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精品店橱窗外匆匆一瞥时的心动与随之而来的深深自卑……这个包,像一把钥匙,似乎能瞬间打开一扇通往温暖、体面、再也不用为几块钱斤斤计较的大门。
“跟着我,路好走。”赵明炫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低沉而充满蛊惑,像魔鬼的低语,精准地戳中了她心底最脆弱的角落。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些,温热的、带着淡淡古龙水味的气息拂过李小花的耳廓,“这包算什么?以后想要什么,一句话的事儿。”他的语气笃定,带着一种掌控资源的绝对自信,眼神里的志在必得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时,宿舍楼门口传来一阵说笑声。两个打扮时尚、拎着精致小包的女生结伴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她们的目光瞬间被赵明炫手中那个印着巨大Logo的纸袋和他本人吸引,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讶和浓烈的艳羡。其中一个女生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目光在李小花和那个纸袋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她们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待剧情的发展。
那艳羡的目光,像一剂强效的催化剂,让李小花心中那短暂的、被物质诱惑点燃的眩晕感更加炽烈。虚荣心如同藤蔓,在瞬间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她几乎能想象到自己挎着这个包走在校园里,会引来多少这样的目光……寒冷、疲惫、委屈,似乎都能被这光芒万丈的虚荣瞬间驱散。
她看着那个纸袋,看着里面那件散发着致命诱惑力的艺术品。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触碰那温润的皮革。喉头滚动,一个“谢”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带着颤抖的尾音。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明炫那张英俊脸庞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忽然与记忆中另一张面孔重叠了——那是他在竞选班委时,用奶茶收买人心后,站在讲台上接受辅导员“无意”褒奖时的脸;那是他轻蔑地说“清高!不懂变通,活该吃苦”时的脸;那是他利用父荫,在推荐信上轻易碾碎别人多年努力时,可能露出的那种理所当然的脸孔……
这重叠的影像,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刚才还汹涌澎湃的渴望和虚荣,瞬间被一种强烈的、几乎令人作呕的反感和屈辱所取代!那光滑的皮革,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毒蛇冰冷的鳞片;那精致的金属扣件,闪烁着冷酷而算计的寒光!这哪里是什么礼物?这分明是裹着糖衣的枷锁,是标着价码的卖身契!用尊严和未来,去换取一时的虚荣和所谓的“轻松”?那她和快餐店里被老板随意克扣、呼来喝去的自己,又有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是从一个泥潭,跳进一个镶着金边的、更深的泥潭!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悲哀和彻底清醒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比这冬夜的风更刺骨!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刚才几乎要伸出去的手,此刻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一般,猛地缩回,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刚才的迷茫和动摇,而是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地刺向赵明炫那双充满自信和掌控欲的眼睛。路灯昏黄的光线清晰地映照出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也映照出她眼底那簇骤然点燃的、不屈的火焰。
“谢谢,”她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清晰、平静,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碎了赵明炫脸上的志得意满,“不用了。”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和力量。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补充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几步外那两个驻足观望的女生听得清清楚楚:
“我自己能行。”
说完,她不再看赵明炫瞬间僵住的表情,不再看那两个女生错愕的眼神,更不再看那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纸袋一眼。她决绝地转过身,挺直了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佝偻的脊背,像一株在寒风中骤然绷紧了枝条的小树,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宿舍楼那扇沉重的、刷着绿漆的木门。
“砰!”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上,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门外寒冷的夜色,也隔绝了赵明炫那难以置信的目光和两个女生尚未散去的惊愕。门内,是熟悉的、混合着各种生活气息的楼道味道,光线昏暗,声控灯因为她急促的脚步声而骤然亮起,投下惨白的光。---
门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赵明炫僵立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递出纸袋的姿势,像个滑稽的雕塑。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表情的瞬间凝固——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僵在嘴角,眼神从绝对的自信,迅速转变为极度的错愕,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被冒犯的怒火所取代。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被他视为囊中之物的“猎物”,也像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干脆利落地、不留丝毫情面地拒绝。那感觉,如同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火辣辣地疼,更多的是尊严被践踏的暴怒。
纸袋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个崭新的、昂贵的皮包从敞开的袋口露出一角,深咖色的皮革在昏黄的光线和泥水的映衬下,失去了所有的高贵光泽,显得狼狈而可笑。
旁边那两个尚未离开的女生,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她们脸上的艳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丝……隐隐的、看好戏般的玩味。其中一个甚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同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目光,如同细小的芒刺,扎在赵明炫裸露的皮肤上。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赵明炫的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他猛地弯腰,粗暴地将皮包塞回纸袋,动作带着泄愤般的力道,昂贵的皮革被揉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阴鸷地盯着那扇紧闭的、绿漆斑驳的宿舍楼木门,仿佛要穿透门板,将里面那个不识抬举的身影撕碎。牙关紧咬,下颌线绷紧如刀削。
“给脸不要脸!”一句压抑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吼,带着浓烈的戾气,消散在寒冷的夜风里。他狠狠一脚踢开脚边一颗碍眼的小石子,石子飞出去老远,撞在远处的墙角,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不再停留,拎着那个此刻显得无比碍眼的纸袋,带着一身未散的怒火和屈辱,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宿舍楼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背影僵硬而充满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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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李小花急促的脚步而亮起,又在她踏上通往三楼的楼梯时,骤然熄灭,将她的身影瞬间吞没在浓稠的黑暗里。
她并没有立刻上楼。
黑暗,像一层厚实的茧,瞬间包裹了她。刚才强行挺直的脊背,在踏入这无光的领域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猛地靠在了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墙壁的寒意透过单薄的羽绒服,瞬间刺入皮肤和骨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和眩晕。刚才面对赵明炫时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那巨大的诱惑带来的眩晕、被轻慢对待的屈辱、拒绝后如释重负的虚脱、以及更深沉的、对未来茫然的恐惧——如同开闸的洪水,在黑暗的掩护下,汹涌地冲垮了理智的堤防。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情绪过载后的剧烈反应。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深处即将冲出的呜咽。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墙壁,那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病态的真实感,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黑暗的楼道里,只有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刚才门外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交锋,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赵明炫那张错愕而暴怒的脸,那个掉在地上的、瞬间失去光泽的昂贵皮包,还有那两个女生玩味的目光……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旋转。
“我自己能行。”
这四个字,此刻在黑暗中,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
真的能行吗?
快餐店老板刻薄的嘴脸,助学贷款杳无音信的焦虑,沉甸甸的课本和望不到头的兼职排班表……前路茫茫,荆棘密布。拒绝了这条看似铺满鲜花的捷径,她真的能靠着自己,在这冰冷的现实中趟出一条路来吗?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眼眶阵阵发烫,酸涩得厉害,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拼命往上涌。
就在这时,肩膀上那个旧帆布包的带子,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滑落下来,蹭到了她的脸颊。粗糙的、磨得起毛的帆布边缘,带着熟悉的、洗过多次后微微发硬的手感,轻轻刮过她的皮肤。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肩带边缘一块硬硬的补丁——那是母亲用同色的碎布,在油灯下一针一线仔细缝上去的,针脚细密而结实。
指尖停留在那块小小的补丁上,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黑暗中,仿佛能看到母亲在昏黄油灯下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针线,眼神专注而温柔的画面。那画面如此清晰,带着家的温暖和一种无声的坚韧。
汹涌的情绪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礁石,奔腾的潮水渐渐平复。狂跳的心脏慢慢恢复了沉重的节拍,虽然依旧带着疲惫的钝痛,却不再失控。紧咬的牙关缓缓松开,下唇被咬破的地方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楼道里浑浊的空气带着灰尘和霉味,冰冷地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冲散了眼眶里那层滚烫的湿意。她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一片冰凉。
黑暗中,她摸索着,重新将那个沉甸甸的、磨破的旧帆布包背好。粗糙的肩带压在酸痛的肩膀上,带来一种熟悉的、甚至可以说是安心的沉重感。然后,她挺直了脊背,不再依靠冰冷的墙壁。脚下一步步,踏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老旧的水泥楼梯在脚下发出沉闷而空旷的回响,一声,又一声。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在头顶次第亮起,惨白的光线刺破黑暗,照亮脚下布满灰尘和污渍的台阶,也照亮前方盘旋向上的、未知的黑暗。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量。那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反复回荡,像擂响的战鼓,一声声敲打在她自己的心上,也敲打在无边的夜色里。
灯光映照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一个不断向上攀爬、被拉长的、倔强的影子。楼道尽头,是无尽的黑暗,也是她必须独自面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