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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河骨

老河湾的水退得比往年早了一个月。?*6/#~1%看=)?书ad+网=|| #}更\新-^最?·快-(?

入秋以来,连着西十天没下过一滴雨,原本没过膝盖的河水缩成了细细的溪流,裸露出大片灰黑色的淤泥滩。淤泥被日头晒得裂成巴掌大的硬块,边缘翘起来,像一张张龇着牙的嘴。村里的孩子们提着篮子在泥里拾田螺,惊起的水鸟扑棱着翅膀掠过滩涂,留下几声凄厉的叫。

二柱子扛着锄头往河湾走时,心里正憋着股火。前几日他去镇上赶集,把家里仅有的半袋小米换了两斤烧酒,被婆娘追着打了三条街。这会儿他想着挖些河鲜回去,既能下酒,或许还能堵住婆娘的嘴。

淤泥没到小腿肚,每走一步都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他把锄头往泥里戳,突然碰到个硬邦邦的物件。起初以为是石头,骂骂咧咧地想扒开,指尖却触到一片光滑的弧度,像是打磨过的骨头。

“娘的,啥玩意儿?”二柱子啐了口唾沫,双手插进泥里使劲刨。黑褐色的淤泥顺着指缝往下淌,混着水草和小鱼的尸体,散发出一股腐殖土特有的腥气。刨了约莫半尺深,那东西终于露出全貌——是根长约半尺的骨管,泛着象牙般的淡黄色,两头钻了七个孔,孔眼边缘磨得发亮,显然被人长期摩挲过。

他把骨管举到眼前,阳光透过管壁,能看到里面细密的纹路,像老树的年轮。凑近了闻,土腥味里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不像鱼烂在泥里的臭,倒像是……刚宰的猪下水那股子带血的甜。

“这是个啥?笛子?”二柱子用河水冲了三遍,骨管上的泥渍褪去,露出更清晰的模样。笛尾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字,像是“鳏”,又像是“鱼”,笔画纠缠在一起,像条蜷缩的蛇。

他举着骨笛往村里跑,裤脚的泥点子甩了一路。日头正毒,河湾里的淤泥被晒得裂得更厉害,远远望去,真像无数张嘴在无声地开合。

村口的老槐树下,王瞎子正靠着树干抽旱烟。他瞎了五十年,眼窝陷成两个黑窟窿,却比谁都能“看”清东西。二柱子把骨笛往他手里一塞:“瞎子叔,你摸摸,这玩意儿能值俩钱不?”

王瞎子枯瘦的手指刚碰到骨笛,突然浑身一哆嗦,烟锅子“当啷”掉在地上。他指尖在笛孔上飞快地划过,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这……这是河神爷的东西!快扔回去!”

“你咋知道?”二柱子撇嘴,“不就是根破骨头嘛。”

“你看这孔!”王瞎子的声音拔尖,带着哭腔,“这不是凿子凿的,是用牙啃出来的!你摸摸那毛边,还有牙印子呢!”

二柱子不信邪,凑过去细看,果然在笛孔边缘看到几排细密的压痕,小而整齐,确实像牙齿啃咬的痕迹。-n^i?a′o^s/h^u_w/.¢c_o/m¢他心里咯噔一下,却嘴硬:“那又咋了?说不定是谁家孩子瞎摆弄的。”

他揣着骨笛回了家,把王瞎子的话当成耳旁风。当晚,出事了。

夜里三更,村里的狗突然集体狂吠,叫声凄厉得不像样,像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张屠户起夜时,提着马灯往村西头走,远远看见二柱子家还亮着灯,窗纸上晃着个又高又瘦的影子,手里举着根长东西,一下下往地上戳,动作机械得像个木偶。

“柱子?大半夜不睡觉瞎折腾啥?”张屠户喊了一声,屋里的灯“啪”地灭了。他心里犯嘀咕,走到门口推了一把,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马灯照过去,只见二柱子趴在炕沿上,正抱着块生猪肉啃,嘴角淌着血,手里死死攥着那根骨笛,笛孔里塞着黑泥。

“你吃啥呢?”张屠户吓得头皮发麻,马灯差点掉地上。

二柱子慢慢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蒙着层白雾,像是起了层霜。他咧开嘴笑,露出两排沾着血丝和肉末的牙:“河底的肉……香得很……你要不要尝尝?”

第二天一早,二柱子就疯了。

他赤着脚往河湾跑,身上只穿着件单褂子,嘴里不停喊着“还东西”“还给我”,跑到河湾后,扑通跳进没膝的水里,双手在泥里乱刨,指甲缝里全是带血的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头受伤的野兽。

有人想拉他上来,他却像条泥鳅似的滑开,力气大得吓人,抓住一个后生的胳膊就往水里拽,那后生的半边袖子都被他扯烂了,胳膊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

村长老马爷拄着拐杖赶来时,二柱子正趴在泥里,对着水面磕头,额头磕出个血窟窿,血混着泥水往下淌,在他脸前积成

一小滩红水。老马爷看着被扔在岸边的骨笛,那骨笛被晒得发烫,表面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是在出汗。

“造孽啊!”老马爷拐杖往地上一顿,震得手都麻了,“谁让你们动河底的东西?”

围在旁边的村民都不敢作声。有年纪大的人想起什么,小声说:“去年李老西在河湾捞鱼,网到个死人骨头,扔了之后,没过三天就掉水里淹死了……”

“还有民国十年,王家媳妇在河边洗衣服,捡了个银镯子,戴上就疯疯癫癫,最后跳河了……”

老马爷瞪了他们一眼:“都闭嘴!”他蹲下身,用布把骨笛包起来,布接触到骨笛的瞬间,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像是被烫到了。“二十一年前那场大水,你们忘了?”

这话一出,人群里鸦雀无声。民国二十一年的那场洪水,是桃源村的噩梦。三天三夜的暴雨,把半个村子都冲没了,河神庙也被卷进了洪水里,庙里的石碑至今还埋在河底。?k¢a/n/s+h.u!w^a?.·c¢o′m?

“那年大水退了后,河湾里漂着七具没人认得出的尸体,”老马爷的声音发沉,“都是成年男人,赤着脚,脖子上都有圈细细的勒痕,像是被绳子勒的。当时我爹就说,是动了河神爷的东西,遭报应了。”他顿了顿,指着布包里的骨笛,“碑上刻着字——‘鳏者骨,镇河眼,动者,水鬼牵’!这骨笛,就是那七个鳏夫的骨头磨的!”

人群里发出一阵抽气声。鳏夫,就是没老婆的男人。村里的老人都听过,早年间河神爷要祭品,选的都是无家无口的鳏夫,说是他们“无牵无挂,最合天意”。

“那现在咋办?”有人颤声问,“二柱子都这样了……”

“得把骨笛送回去。”老马爷站起身,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找个属龙的后生,子时沉到河心最深的地方。龙能镇水,属龙的人去,能保平安。”

全村属龙的只有三个,其中两个当天就托病躲回了丈母娘家,任凭老马爷怎么派人去叫,就是不肯露面。最后只剩下村小学的教书先生陈景明。

陈景明是外乡人,去年才来村里,戴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看着不像有胆子的人。可当老马爷找到他时,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我去。”他推了推眼镜,接过布包,“不过我得先看看这骨笛。”

陈景明住在学校的厢房里,屋里堆满了书。他把骨笛摊在灯下细看,笛身上的纹路不是刻的,倒像是天然长成的血管印记,在光线下隐隐流动,像是有血在里面跑。他试着往笛孔里吹了口气,没出声,却闻到一股更浓的甜腥味,比白天闻到的更冲,像是腐肉混着水草的味道。

这时,窗台上的空鱼缸突然“叮咚”响了一声。那鱼缸是他捡的,里面没放水,只积了一层从河湾里带回来的河泥,打算晒干了当花肥。

陈景明转头看去,只见缸底的河泥里,慢慢浮出个模糊的影子,像个人的上半身,肩膀宽宽的,脖子那里细细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勒着。那影子越来越清晰,能看到凹陷的眼窝,和二柱子夜里那双蒙着白雾的眼睛一模一样。

他抄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啪”的一声,鱼缸碎了,影子“滋啦”一声散了,像被太阳晒化的冰。可缸里的河泥却开始冒泡,一个个小泡炸开,冒出的不是气,而是细小的骨头渣,白森森的,像是指骨。

陈景明盯着那些骨头渣,突然想起什么。他翻出自己带来的一本旧书,是清代人写的《河泽异闻录》,里面记载着各地关于河流的奇闻异事。他飞快地翻着,在其中一页停住了——

“鳏夫祭,多见于北方河泽。岁逢大旱,取七鳏者,缚石沉河,谓‘镇水眼’。其骨百年不腐,吸河精,化骨笛,笛鸣则水动,引生人代死……”

书页旁画着幅插图,正是一根骨笛,笛尾刻着个“鳏”字,和他手里的这根一模一样。

子时,月黑风高。

陈景明划着木船到了河心,老马爷和两个壮实的后生在岸边举着灯笼。灯笼的光昏黄微弱,只能照亮脚边的一小片地方,再远些,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河水黑沉沉的,像块凝固的墨,看不到底。船桨划下去,听不到寻常的水声,只有“咕叽咕叽”的黏腻声响,像是划在烂泥里。

“就是这儿。”老马爷在岸边喊,声音被风吹得发飘,“二十一年前,河神庙就建在这上头!石碑也埋在这底下!”

陈景明解开布包,骨笛在手里突然变得滚烫,像是握着块烧红的烙铁。他刚要把骨笛扔进水里,眼角的余光瞥见水面

上漂来个东西——是二柱子的草帽,早上他疯跑时掉在河湾的,帽檐上还沾着泥。

紧接着,水里冒出一串气泡,“咕嘟咕嘟”地往上翻。气泡炸开的地方,二柱子的脸慢慢浮了上来,眼睛瞪得像铜铃,脖子上的勒痕又紫又深,把皮肤都勒得陷了进去。他没沉下去,就那么脸朝上漂着,咧开嘴,露出两排沾着黑泥的牙,像是在笑。

“快扔!”岸边的后生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陈景明手一抖,骨笛掉进水里。奇怪的是,它没沉下去,反倒竖着漂在水面上,七个笛孔里冒出细细的红线,像血丝似的在水里扩散,把周围的水都染成了暗红色。

突然,骨笛自己响了。

那声音不是笛子声,也不是乐器声,倒像是无数人在水下叹气,忽高忽低,时而尖利,时而沉闷,听得人骨头缝里发寒。岸边的灯笼突然“噗”地灭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光也变得忽明忽暗。

水面开始旋转,形成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浮出更多东西——一只破布鞋,是去年掉河里的李老西的;一顶草帽,是前几年失踪的放羊老汉的;还有个烟袋锅,是……张屠户他爹的,他十年前在河边钓鱼时没了踪影。

这些东西在漩涡里打着转,越聚越多,最后堆成个小小的山,在水面上漂浮着。

“是鳏夫祭!”老马爷突然瘫坐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爹说过,光绪年间,村里连年干旱,河都见底了,族长把七个没老婆的汉子绑了石头,沉进河心祭河神……他们都是苦命人,没家没业,死了连个上坟的都没有……”他捂着脸哭起来,“他们的骨头被水泡了百年,就长出这东西!这骨笛是他们的魂聚成的,想找个伴儿啊!”

漩涡越转越快,陈景明的木船开始剧烈摇晃,像是要被吸进去。他低头看向水里,只见水下有无数只手在抓船底,指甲是青黑色的,指缝里夹着水草和淤泥,那些手密密麻麻的,把船底都盖住了。

“还我们的骨头……”水里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像是很多人在同时说,声音又闷又湿,像是从骨笛里钻出来的,“还我们的家……”

陈景明突然想起《河泽异闻录》里的那句话:“笛鸣为诉,非为索命,求名求碑,方得安息。”他对着岸边喊:“他们要的不是骨笛!是名分!是有人记得他们!”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割破手指,把血滴在水面上。血珠落进漩涡,瞬间被染成黑色,可那旋转的水流却慢了些。那些抓着船底的手,也松开了一些。

“老马爷!”陈景明大喊,“找块碑!给他们立块碑!刻上他们的身份!”

老马爷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对!对!立碑!我爹说过,那些人都是外地来逃荒的,没名没姓,就被当成无主的鳏夫沉了河……他们是想有个名字啊!”

第二天,村里人在河湾东岸立了块新碑。

碑是用河里捞上来的青石板做的,被水泡得光滑温润。石匠在上面凿了七个字,不是名字,而是七个“鳏”字,每个字都用朱砂填过,红得像血,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陈景明把那根骨笛埋在碑下,埋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骨笛在手里轻轻颤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然后慢慢变凉,恢复了普通骨头的温度。

埋完骨笛,疯癫的二柱子突然清醒了。他坐在河岸边,看着那座新碑,一脸茫然:“我咋在这儿?昨天……发生啥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脖子上多了圈浅红色的印子,像根细细的红绳,过了三个月才慢慢消去。

那年秋天,老河湾没再发过水,也没再有人失踪。河面上的浮萍长得格外绿,密得像块毯子,有人说,那是因为水下的人终于闭上了眼,不再惦记着岸上的事了。

只有陈景明知道,有些东西埋在土里,比露在世上更让人安心。他在整理村小学的旧书时,发现了一页被虫蛀的旧纸,夹在一本民国初年的算术课本里。纸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墨迹己经发暗:

“鳏者无家,死为水骨,骨成笛,声引同类……唯碑石记名,方得安宁。”

纸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骨笛,笛尾的“鳏”字旁边,还有个模糊的指印,像是用血按上去的,指印边缘沾着些细小的泥粒,和河湾里的淤泥一模一样。

陈景明把那张纸夹回书里,走出校门时,正看到几个孩子在河边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影子落在河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的卵石和游鱼,再也没有那些纠缠的水草和模糊的影子了。

他抬头望向河湾东岸,那座新碑

在阳光下静静矗立,碑上的朱砂红得像一团火,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