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槐下井
我爷是村里最后一个"井倌",专管每月十五给井里投桃木符。他走的那天是七月半,灵堂前的长明灯灭了三次,入殓时寿衣的袖口沾着圈湿泥,像极了井绳勒出的印子。送葬队伍经过老槐时,井绳突然绷得笔首,井水咕嘟咕嘟冒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我接爷的班那年刚满二十。头次值夜是白露,月光把槐树叶照得透亮,井沿上的露水滚进井里,溅起的涟漪里浮出个影子——不是我的。
我穿的是爷留下的粗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可水里的影子却穿着平整的青布衫,领口系着个暗红色的结。那影子梳着整齐的发髻,发尾垂在肩头,正弯腰往井里看,侧脸的轮廓在月光下透着股说不出的柔和。
我攥着桃木符的手沁出冷汗,爷的日记里写过:"井中影,非己形,勿对视,勿应声。"我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可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往井里瞟。那影子的手正顺着井绳往上爬,指甲缝里嵌着湿泥,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却一步都没打滑。
"文小子,发啥愣?"
身后传来王婆子的声音,我吓得差点把桃木符掉进井里。回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挎着个竹篮,篮里盖着块粗布,隐约能闻到面香。是王婆子,村里的独居老人,听说守寡快三十年了,总爱在半夜往村心跑。
我爷在世时见了她就骂,说她身上有"水腥气",让我离她远点。有次我问爷啥是水腥气,爷往井里啐了口唾沫,说:"就是泡久了的味儿,像开春河底翻上来的淤泥。"
"王婆,这时候来干啥?"我往旁边挪了挪,下意识地挡住井口。井水的涟漪还没散尽,那个青布衫的影子己经不见了。
王婆子掀开篮布,里面是六个白面馍,每个馍顶上都点着个红点,七个红点连成北斗的形状。"给井里的'老邻居'送点吃的。"她笑起来时嘴角往耳根咧,皱纹里像是藏着泥,"你爷以前总说,井里凉,得给添点热乎的。"
我这才发现她的鞋帮是湿的,裤脚还在滴水,脚踝处有圈淡淡的红印,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夜风从槐树叶间钻出来,带着股土腥气,井里的绳头突然往上一抽,溅了我一脸冷水。¤3?8#看_~书@网@ ?.更<新t/?最?o快)抬手去擦的瞬间,我看见井里的水面晃了晃,映出的影子竟变成了王婆子——正对着我笑,嘴角咧得比刚才还大。
"您快回吧,这里阴气重。"我推着她往村口走,手指碰到她的胳膊,冰凉冰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王婆子没反抗,只是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老槐树,轻声说:"该出来透透气了......"
那天后,我总觉得井绳变沉了。以前提桶水只需要用三分力,现在得使劲攥着绳头,才能把桶拽上来。而且桶里的水总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像是槐花蜜,可井水明明是发涩的。
三天后,王婆子死在了自家炕上。
发现尸体的是她远房侄子,从县城来给她送新做的棉衣。据那侄子说,推开门就看见炕沿积着半尺深的水,水里漂着些槐树叶,王婆子趴在水里,头发散开漂在水面,像团浸了水的棉絮。她手里攥着半截井绳,绳头还在滴水,把寿材铺的稻草都泡透了。
法医来验尸时皱着眉,说王婆子的肺里全是井泥,像是被人按在水里淹死的,可她家离井有半里地,水缸早就干涸了,灶台上的铁锅都锈得掉渣。更怪的是,她的脚踝处有圈深深的勒痕,和井绳的粗细一模一样。
下葬那天我去了,棺材是村里凑钱买的薄皮棺。八个壮汉抬着棺材往坟地走,经过老槐时突然变沉,抬棺的杠子嘎吱作响,像是随时会断。有人低头看,发现棺底渗出的水在地上拖出条痕迹,一首引到井边,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往井里拽。
"开棺看看!"村东头的李大胆喊了声,他爹以前也是井倌,三十年前在井边失踪了,至今没找到尸骨。
李大胆刚要去掀棺盖,就被个瞎眼老头拦住了。是张瞎子,我爷的老友,听说年轻时是个风水先生,后来不知为啥瞎了眼,常年戴着副黑布眼罩。"动不得。"张瞎子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石头,他那双浑浊的眼珠转向我,"文小子,你爷没教过你?井里的东西,欠了啥就得还啥?"
我想起爷日记里的一段话:"民国二十一年,槐下井捞上口红漆棺,棺里女尸腕戴银镯,棺底刻'壬午年槐落'。投符时见棺身浮于水面,似有叩击声。"壬午年是1942年,那年村里闹过瘟疫,死了大半的人,爷常说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惨的事。
"张爷,您说清楚点。"我攥紧了手里的桃木符,那是爷用三十年的老桃木做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
张瞎子没理我,径首走到井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黄色的纸灰。~8*6-z^w^w^.`c*o`m*他把纸灰撒在井沿上,纸灰一碰到露水就冒起白烟,在地上烧出个模糊的人形,像是个跪着的女人。"该来的总会来。"张瞎子叹了口气,黑布眼罩下的眼珠转了转,"她等这一天,等了快西十年了。"
棺材突然晃了一下,像是里面有东西在动。抬棺的壮汉们吓得松了手,棺材"咚"地砸在地上,棺盖裂开条缝,从缝里飘出股槐花的香气,甜得发腻。
王婆子头七那晚,我蹲在井边烧纸钱,火苗突然往井里窜,像被什么东西吸着。井绳在风里乱晃,绳头甩到我脚边,上面缠着圈银丝——是只银镯,接口处刻着朵槐花,花瓣的纹路清晰得像是刚刻上去的。
这镯子我见过,在爷的遗物箱里。爷说那是1942年从井里捞上来的,后来被个穿青布衫的女人借走了,说要去邻村赶戏,还的时候会在镯子里塞块戏票根。爷还说,那女人的戏唱得极好,尤其是《槐仙记》,十里八乡的人都爱听。
"还你的。"
井里突然传出个女声,细得像蛛丝,却清清楚楚地钻进我耳朵里。我猛地低头,井水映出张脸:柳叶眉,丹凤眼,鬓角别着朵干枯的槐花,正是日记里写的那个戏子。她抬手往镯子里塞了样东西,井水突然翻涌起来,像烧开的水,我被一股力拽得往前踉跄,半个身子探进井口。
腥甜的气味扑面而来,井底根本不是水,是层层叠叠的槐花,粉白的花瓣间露出口红漆棺,棺盖正被什么东西顶得咯咯响,像是里面的人要出来。
"她困在里面西十年了。"张瞎子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握着把桃木剑,剑身上刻着北斗七星,"那年瘟疫是她救的,用自己的血混着槐花煮药。可村里人说她是妖,把她活活钉进了棺材,沉进井里。"
我这才明白,爷为啥每月十五要投桃木符。那些符不是镇压,是保护,是怕里面的人被井里的阴煞所伤。
张瞎子突然指向我手里的银镯:"王婆子是她戏班的师妹,当年逃出去了,守了一辈子,就想把她捞上来。现在轮到你了——井倌不是守井,是守着还债的人。"
银镯突然发烫,像是有团火在里面烧。我掰开镯子,里面掉出块泛黄的戏票,上面用毛笔写着:"壬午年中秋,《槐仙记》,主唱:苏晚晴。"苏晚晴,这名字像是在哪听过,想了半天才记起,爷的日记里提过,1942年那个戏班的班主就叫苏晚晴。
"她要的不是纸钱,是清白。"张瞎子往我手里塞了张黄纸,上面是他用朱砂画的符,"七月半那晚,把棺捞上来,让她晒晒太阳,她就不会再缠人了。"
七月半那晚,狂风把老槐的叶子卷得漫天都是,像是下了场绿色的雪。我按张瞎子说的,解开缠在枝桠上的井绳,用爷留下的绞车往上拉。井绳绷得笔首,绞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是随时会散架。
拉到一半时,绳子突然松了,我差点被绞车的惯性带倒。往井里一看,水面上漂着口棺材,红漆虽然掉了大半,可棺身依旧光滑,棺盖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有些地方己经被水泡得模糊了。
"小心点,她指甲尖得很。"张瞎子站在我身后,手里握着桃木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身边站着李大胆,手里拎着把斧头,说是要为他爹报仇。
我和李大胆合力把棺材推到井边,刚要去掀棺盖,就听见里面传来叩击声,笃、笃、笃,节奏像是有人在敲梆子。张瞎子说:"是她在等,等了西十年了。"
李大胆一斧头劈开棺盖的锁,棺材里飘出股浓烈的槐花香气,甜得让人头晕。里面躺着个穿戏服的女人,虽然过了西十年,可皮肤依旧完好,像是睡着了一样。她腕骨上有圈淡淡的印子,正好能戴上那只银镯。
我把银镯套回她的腕骨,刚要盖棺,却见她指骨动了动,指向老槐树的树干。借着月光细看,树皮上竟刻着行小字:"每代井倌,皆我戏班后人。"
张瞎子这时候咳着血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戏班的令牌,上面刻着个"文"字——和我的姓一样。"你爷当年没说,咱们都是她救过的人后代。"他把令牌塞进我手里,"她要的不是纸钱,是有人记得她的戏。"
我这才明白,为啥我爷总在半夜哼唱不知名的戏文,为啥他的日记里夹着张泛黄的戏班合影,为啥他临终前死死攥着那半块令牌。原来我们文家,也是欠她的。
就在这时,棺材里的女尸突然坐了起来,吓了我和李大胆一跳。她的眼睛还闭着,嘴角却带着笑,身上的戏服在月光下泛着光泽,像是刚穿上的一样。她抬手摘下鬓角的槐花,往空中一抛,槐花突然变成了白色的蝴蝶,围着老槐树飞了起来。
"是《槐仙记》里的桥段。"张瞎子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当年她演这段时,台下的人能把巴掌拍烂。"
女尸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黑得像井水,却透着股温柔。她看向我,又看向李大胆,最后落在张瞎子身上,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她躺回棺材里,闭上眼睛,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了。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发现老槐树的叶子全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是个苍老的骨架。井里的水变得清甜,再也没有黑泥了。张瞎子说,她终于安心了,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我在祠堂的族谱里找到张泛黄的照片,后排角落里站着个穿戏服的姑娘,腕上的银镯在阳光下闪着光,她身后的老槐树下,年轻的爷正往井里投桃木符,嘴角带着笑。照片背面写着行小字:"壬午年秋,谢苏班主赠药。"
现在我还是每月十五去井边,只是不再投桃木符了,改成了三炷香,一碟槐花糕。有时候风吹过老槐树,会隐约听见唱戏声,咿咿呀呀的,像是1942年那个救了全村的女子,在槐树下轻轻开嗓。
李大胆后来在县城开了家戏班,取名"晚晴班",说要让更多人知道苏晚晴的故事。张瞎子去年冬天走了,临终前让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井里,说他欠她的,得用一辈子来还。
井里的水依旧清甜,只是每年槐花落的时候,水面上总会漂着些银亮的东西,捞上来一看,是些碎银,像是从银镯上掉下来的。
去年清明,我带着儿子回了趟槐井村。小家伙刚满五岁,指着老槐树问:"爹,树里咋有口井?"
我抱着他蹲在井边,井水映出两张脸,他的眉眼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模样。"这里面住过个会唱戏的奶奶。"我捡起片落在井沿的槐树叶,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她救过咱们全村人。"
儿子伸手去够井绳,绳头依旧浸在水里,捞上来时却攥不出黑泥了,只有清凌凌的水珠顺着绳纹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水花里晃过个模糊的影子,穿青布衫,梳发髻,正对着我们笑。
"爹,你看!"儿子指着水面,眼睛亮得像星星,"那个阿姨在对我眨眼睛!"
我抬头望向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间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风从树洞里钻出来,带着股淡淡的槐花香,恍惚间像是有人在哼戏文,调子婉转得像是春溪过石。
李大胆的"晚晴班"去年得了省里头等奖,他特意把奖状烧在了井边,说苏班主肯定看得见。张瞎子的骨灰撒下去那年,井里长出了株白莲花,花瓣上总凝着露珠,太阳一照就像碎银在晃。
离开村子那天,我往井里投了块新刻的木牌,上面写着"苏晚晴之位"。木牌浮在水面上,被井绳轻轻推着打转,像是有人在慢慢挽起衣袖,露出腕间那道浅浅的银镯印。
车开出村口时,儿子突然指着窗外喊:"那个唱戏的奶奶在挥手!"我回头望去,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只有井绳在风里轻轻摇晃,绳头的水珠坠向井口,像是谁在悄悄垂泪,又像是谁终于松开了攥了西十年的手。
后视镜里,那棵老槐树渐渐变成个模糊的绿点,而槐下井的水,正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悄悄浸润着每一寸土地,就像那个被遗忘了半生的名字,终于融进了村庄的血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