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明升暗贬

御书房的鎏金铜炉正燃着西域进贡的安息香。

明黄色帐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龙椅上脸色铁青的陛下。

冠勇侯赵猛单膝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玄色朝服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

方才在大街上拦下刘大人时,两人扭打间滚了半尺远。

此刻他右臂的官袍袖子空荡荡垂着,显然是被人按住时挣裂了线。

“放肆!”

御案上的玉圭被陛下扫落在地,裂成两半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赵猛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大庭广众下,你竟当街把四品少詹士打断腿。

你这是想让天下人都骂朕纵容外戚行凶吗?”

赵猛梗着脖子抬首,铜盔下额角渗着血珠,声如洪钟带着悍气:

“陛下息怒!那刘老匹夫身为詹士府少詹士,却怀二心,与瑞王过从甚密。

臣最恨为臣不忠之辈,似这等奸猾之徒,臣见一次便要打一次!”

“你还敢说!”

昌泰帝猛地拍响御案,朱笔滚落在奏折堆里,

“詹士府的人都看见了,他不过是跟瑞王说了几句话。

你便当街拦下他,不管不顾打断他的腿!

你这是仗着朕偏向你,所以从事越发猖狂嚣张!”

赵猛重重磕了个头,地砖被撞得闷响:

“陛下明鉴,刘老儿他身为詹士府少詹士本该对太子忠心耿耿。

可他不仅跟瑞王不清不楚,之前还跟瑞王合谋克扣边关军粮。

臣不打他,实在难出心头这口恶气!”

他说着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纵横交错的疤痕,

“陛下若要治罪,就把臣这颗脑袋摘了去。

正好让那些只会嚼舌根的文官看看,边关将士的血是不是白流的!”

“你——”

昌泰帝气得手指发颤,转身时却瞥见赵猛身上疤痕纵横交错的模样是泄了气。

赵猛这些年镇守边关,无数次替朝廷打退北狄的突袭。

他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痕数都数不清。

昌泰帝喉间动了动,终究是把那句“拖出去杖责,把他的腿也打断”咽了回去。

只对着侍立一旁的总管太监低吼:

“去!把卫辞给朕叫来!”

卫辞在东宫刚听完宫人传的话,还没搞明白赵猛是在何时何地,因为何时把刘大人打了

就又接到总管太监来传话,命他速去御书房见皇上。

卫辞赶到御书房时,正听见里面传来陛下压抑的怒骂:

“你当朕不敢办你?当年朕初登基,你把礼部尚书的牙打掉了。

朕罚你闭门思过三个月,对礼部尚书千般安抚,这才平息此事。

没过多久,你又揍了外放回来的锦州知府,朕又替你赔了三百两黄金!

赵猛你算算,这些年来朕为你擦了多少次屁股?!

你却越来越猖狂,如今大庭广众下你都敢打人,让朕想替你遮掩都遮不住。

你也一把年纪了,居然蠢到打人都不知背着点!

你有能耐打人怎么没能耐让人别抓住你的把柄?回回让朕给你收拾残局!”

卫辞听完这些话心里就有谱了,看来陛下还是护着冠勇侯的。

只是气冠勇侯这次太嚣张,大街上打人,把此事闹的沸沸扬扬。

外面文官更是炸了天,脾气好点的都在家写奏本参冠勇侯。

脾气不好的已经在宫外求见,要当面给陛下告状了。

卫辞到后总管太监先进去禀告陛下,昌泰帝这才让卫辞进殿。

冠勇侯仍跪在原地,脊梁挺得像边关的界碑。

只是耳根悄悄泛红,方才那番话,明着是斥责,实则句句都在替他摆功劳。

卫辞垂眸盯着地面,金砖上那道细微的裂缝还是陛下登基那年地震时留下的。

陛下当时说“留着警醒自己”,此刻倒像在映照着殿内这微妙的僵局。

“卫爱卿来了。”

昌泰帝的声音陡然缓和下来,指了指旁边的紫檀木椅,

“你来说说,这事该怎么了?”

卫辞刚落座,就见赵猛狠狠瞪了他一眼。

眼神里满是“敢说严惩老子试试”的凶光。

他无视赵猛的眼神,低头呷了口内侍奉上的雨前龙井,慢悠悠开口:

“臣方才在廊下听闻,刘大人今日递了辞呈?”

“哼,他倒是会装可怜。”

陛下冷笑一声,将刘大人的奏折扔过来,

“说什么‘身残难任要职,恳请陛下恩准归乡’,字里行间全是暗示朕纵容外戚。”

对于刘少詹士,陛下心中也是不喜的。

谁会喜欢一个在自己两个儿子中间左右逢源的人呢。

卫辞展开奏折,目光扫过那笔锋怯懦的小楷,斟酌着道:

“刘大人向来谨小慎微,此次肯闹到御前,怕是……”

卫辞话锋一转,看向仍梗着脖子的赵猛,

“侯爷这次动手确有不妥。”

赵猛刚要反驳,却被陛下一个眼神制止。

御座上的人叹了口气:

“朕也知他委屈,且刘家在江南经营多年。

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不给个说法,怕是要寒了文官的心。”

刘家要不是江南的世家大族,刘大人也不可能在詹士府做少詹士。

他的女儿当初更不可能给如日中天的大皇子瑞王做侧妃。

“陛下圣明。”

卫辞将奏折轻轻放在案上,指尖叩了叩“归乡”二字,

“刘大人既说身残,那詹士府府的繁杂事务自然是担不起了。

不如……升他的官?”

“你说什么?”

赵猛猛地抬头,空荡荡的袖子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那老匹夫还想升官?!”

卫辞没理会他的怒喝,只对陛下躬身道:

“詹士府少詹士乃从四品,若升他为太仆寺少卿。

正四品的官阶,既全了陛下体恤老臣的名声,也堵了悠悠众口。”

昌泰帝眼中精光一闪:

“太仆寺?”

“正是。”

卫辞笑意温润,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

“太仆寺掌全国马政,如今北境战马短缺,正需一位细心的官员打理。

刘大人素来谨慎,想来能把马厩管得井井有条。”

他顿了顿,补充道,

“况且太仆寺在京郊马场有官署,刘大人可时常去那边养伤。

远离朝堂纷扰,正好静养。”

赵猛这才反应过来,粗声笑起来:

“这主意好!让那酸儒天天跟马粪打交道!”

陛下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卫爱卿这是……明升暗贬?”

“臣不敢。”

卫辞垂眸道,

“只是各尽其才罢了,詹士府需辅佐太子,讲究机敏果决。

太仆寺管马,更重细致耐心。

刘大人性子沉稳,去太仆寺未必不是美事。”

他抬眼时,恰好撞见陛下投来的赞许目光。

两人都清楚,太仆寺看似是正四品,实权却远不及从四品詹士府少詹士。

从品级上来说刘大人这绝对是升官了,可惜论含金量。

太仆寺一个养马的地方,如何能跟东宫核心职位詹士府少詹士相比。

若是刘大人没有投靠瑞王,将来秦珩登基。

凭着詹士府少詹士的底子,刘大人就是入阁都有可能。

此事要怪就怪刘大人沉不住气,早早跑去投靠瑞王,结果拜错了门,上错了车。

“就这么办。”

陛下拍板定论,又指着赵猛厉声道,

“你也别得意!罚俸一年,去给太仆寺捐三百匹战马,算是赔给刘大人的汤药费!

另外择日你亲自上门,好好的到刘家道歉赔罪。

不把此事的非议平息下去,朕饶不了你!”

赵烈虽满脸不情不愿,却还是叩首领旨。

卫辞看着他起身时踉跄的脚步,忽然想起他以前也去过京郊马场。

他记得马场有一匹西域良马,性子极烈,连驯马官都近不得身。

或许,该让太仆寺的新少卿好好调教调教。

卫辞出御书房赵猛就追上来,用没受伤的左手拍了拍卫辞的肩:

“小子,算你识相。”

卫辞不喜欢跟邋遢的冠勇侯靠的太近,不动声色的跟冠勇侯拉远了距离。

并拱手道:

“侯爷还是赶紧去准备战马吧,别让陛下又改了主意。”

赵猛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卫辞拢了拢袖口。

这朝堂就像个偌大的马厩,有人是日行千里的良驹,有人是拉磨的驽马。

而他这位太子太傅,不过是在替未来的主人。

悄悄把那些不驯服的劣马,牵去该去的地方罢了。

三日后,刘大人的任命诏书传遍京城。

官员们见他从詹士府少詹士升为太仆寺少卿,都道陛下公正。

唯有吏部几位老臣私下摇头,谁不知太仆寺少卿是个听起来体面、实则无权的闲职。

只有卫辞在东宫给太子讲课时,看见小太子握着狼毫的手停在“知人善任”四字上,忽然抬头问:

“先生,让马官去养马,算不算知人善任?”

卫辞望着窗外掠过的白鸽,轻声笑道:

“算,也不算,要看那马原本是想拉车,还是想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