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甘泉杀机

咸阳,甘泉宫。

秋意渐浓。

赵姬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如玉的凭几,神情倦怠而寥落。

咸阳的繁华与权势,终究是异乡的风物。

“太后,可是又思念故土了?”

一个富有磁性、略带沙哑的男声在殿内响起。嫪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一旁,他身形高大健硕,行走间如虎豹般大开大合,这与宫中内侍的谦卑步态截然不同。

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青铜温酒爵,里面琥珀色的酒液,正散发着醇厚的黍米之香。

“此乃臣费尽心力,从邯郸寻来的‘丛台酒’,用的还是赵都的老方子。”

嫪毐躬身将酒爵奉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情人间的耳语,

“太后可还记得?邯郸的丛台,高可摘星,俯瞰全城。每逢佳节,仕女如云,那里的酒,最是能醉人风骨。”

“丛台酒……”赵姬的睫毛轻轻一颤。那酒香,那名字,如同一把生锈的钥匙,嘎吱一声,打开了她尘封的记忆之门。

她仿佛又看到了邯郸城那铺满青石板的街道,听到了市井间熟悉的地方口音,闻到了少年们身上混杂着汗水与尘土的阳刚气息。

那时的吕不韦,还是个精明强干、野心勃勃的商人,他的眼神灼热如火,能将人的灵魂都点燃。

而眼前的嫪毐,眉宇间带着一股不受拘束的野性,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欲望,竟与当年的吕不韦有七分相似。

不,他比现在的吕不韦更直接,更纯粹。

赵姬接过酒爵,浅酌一口,辛辣的暖流滑入喉中,驱散了心中的几分寒意。她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

嫪毐见状,心中暗喜,顺势在榻边坐下,声音愈发蛊惑:

“邯郸女子,舞姿冠绝天下。臣虽是男子,亦曾习得几分赵舞步法,愿为太后一舞,以解乡愁。”

他不待赵姬回应,便起身在殿中舒展身姿。

他的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力量感,与宫中乐师们的靡靡之音迥然不同,带着一种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

赵姬的呼吸微微急促,脸颊也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一舞作罢,嫪毐带着一身微汗的热气,重新靠近软榻。

他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喷在赵姬的耳畔:“太后,臣的一切,都愿为您所有。”

他的手,大胆地覆上了赵姬的手背。赵姬没有挣脱,反而微微颤抖了一下,眼底的迷离更深了。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回到了那个可以肆意放纵情感的邯郸。

嫪毐见她已然意乱情迷,心中得意万分,决定再添一把火,彻底攻陷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心防。他压低声音,用一种既神秘又自傲的语气说道:

“太后可知,如今市井皆传,咸阳出了一位奇男子……”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炫耀几乎要溢出来,“能以阳具转动桐木车轮。他们只知其奇,却不知那份力量,本就是为太后这般绝世之人而生的。”

他以为这句露骨的吹嘘会是最后一根稻草,能将赵姬彻底融化。

然而,话音刚落,他却感到身下的女人身体猛然一僵。

赵姬那双原本迷离的凤眸,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变得清明无比,甚至带着一丝锐利的审视。

“转轮奇男子”?

这个称呼像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响。

但她想到的,却不是身边的嫪毐,而是那个在甘泉宫中冷静应对自己怒火,又在朝堂之上舌战群臣的李斯!冬儿那张惶恐又笃定的脸浮现在眼前:“那人……那人是李斯!”

一个能周旋于朝堂,面对君王与太后仍能侃侃而谈的智者,一个能让她产生强烈征服欲的猎物。

与眼前这个只会用粗鄙之言邀宠的家伙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就在这气氛瞬间凝固的刹那,

甘泉宫的殿外长廊下,冬儿垂手侍立,心却早已乱如沸粥。

殿内,隔着一道沉重的漆木门,便是那个所谓的“转轮奇男子”嫪毐。

而数日前,她才刚刚将这桩骇人听闻的“奇事”安在了李斯的头上。

她脑海中,自己对太后信誓旦旦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刀刻斧凿。

以嫪毐那市井之徒博取富贵的性情,为在太后面前炫耀其“天赋异禀”,有什么话是说不出口的?万一他此刻正在殿内吹嘘此事……

一旦谎言被当场戳破,便是十个她也担待不起。一想到这罪名,冬儿便觉一股寒气从足底直冲天灵盖,颈后仿佛已有利刃的冰凉触感。

殿内越是寂静,她心中那根弦便绷得越紧。

那份死寂,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足以将她碾为齑粉的风暴。

必须打断他们!

一念至此,冬儿再顾不得宫中仪规,提着曲裾的下摆,脸色煞白如纸,几乎是踉跄着闯了进去,声音因极度的惊惶而尖利:

“太后!”

嫪毐的美梦被彻底打断,功亏一篑的怒火直冲头顶。他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冬儿。

这个贱婢,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闯入!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嫪毐眼中凶光一闪,当着赵姬的面,指着冬儿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太后在此安歇,谁许你擅闯的?”

他转过头,对着眼神已经恢复冰冷的赵姬,故作痛心疾首地说道:

“太后明鉴!臣早就发觉此婢行踪诡秘,心怀不轨!臣亲眼所见,她最近与相邦府的甘罗过从甚密,时常在宫外私会!

名为太后近侍,实则恐怕是相邦府安插在您身边的耳朵!今日坏臣侍奉太后是小,日后泄露了甘泉宫的机密,才是弥天大祸!”

他意图一举将其置于死地。

赵姬听闻“甘罗”二字,瞳孔骤然一缩。吕不韦……又是吕不韦!他的手,竟然已经伸到了自己身边最贴心的人身上了吗?

一瞬间,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在流转。

冬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嫪毐的指控,太后的眼神,像两座大山,将她死死压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赵姬的目光,缓缓从惊恐万状的冬儿身上,移到了自以为得计的嫪毐脸上。

最后,她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哦?竟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