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天元之位
相邦郭开的府邸,灯火通明。
郭开独自对弈,左手执黑,右手执白。黑子大开大合,侵略如火,白子则委顿退守,苟延残喘。
他看着棋盘,嘴角噙着一抹洞悉一切的冷笑。所谓合纵,不过是白子最后的挣扎,于大势而言,何其可笑。
“郭相邦,好棋力。”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庭院的阴影中响起。
郭开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稳稳落下,堵住了黑子的一处气眼。他头也未抬,淡淡道:
“阁下深夜到访,不走正门,却能避开我府中所有明暗哨,想来也是一位‘棋道’高手。只是,藏头露尾,非君子所为。”
话音落,数十名精锐护卫已如鬼魅般从暗处现身。
姚贾从假山后缓缓走出,身上一尘不染,步履从容。他看了一眼如临大敌的护卫,微微颔首,目光最终落在郭开身上:
“贾知相邦喜静,故不敢惊扰门房。至于君子与否,在贾看来,不过是时与势的产物罢了。”
郭开终于抬起头,他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眼中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玩味:
“魏使姚贾。白日里在朝堂慷慨陈词,夜里却行此鸡鸣狗盗之举,倒也算是个妙人。说吧,你费尽心机潜入此地,所为何事?莫非还想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我这‘秦之走狗’?”
他竟毫不避讳地自嘲,言语间充满了对姚贾此行的轻蔑。
“贾不敢。”姚贾走到棋盘边,看了一眼局势,笑道:“相邦棋盘上的黑子,势不可挡,一如大秦东出之势。贾承认,天下归一,乃煌煌大势,非人力所能逆转。”
此言一出,郭开的眉毛微微一挑,眼中的轻蔑收敛了几分,转为一丝好奇。他本以为姚贾会重复白日里那套唇亡齿寒的陈词滥调,却不想对方竟开门见山地承认了“大势”。
“哦?既然魏使也知天命,又何苦逆天而行,为一将倾之国奔走?”郭开问道。
“贾不逆天,只顺人。”姚贾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贾想问相邦一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待天下大定,秦王还需要如相邦这般,助其‘填谷’之人吗?”
郭开冷笑一声:“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三岁小儿都懂。但我是不同的。我为秦王献上的,是整个赵国,此乃不世之功,秦王岂会亏待于我?”
“诚然,此为大功。”姚贾点点头,话锋陡然一转,“但相邦可知‘用器之论’?”
见郭开露出探寻之色,姚贾继续道:
“天下之器,分攻伐之器与守成之器。如商鞅之法,吴起之兵,皆是强国拓土的攻伐利器。
相邦您,今日为秦所用,亦是攻伐之器,是用来撬开赵国这扇大门的铁铤。锋利,但易损,且沾满污秽。”
“待大门洞开,新主入室,他需要的是支撑殿堂的梁柱,是装点门面的玉器,此为守成之器。届时,谁还会留着一把用过且崩了刃的铁铤在堂中碍眼呢?商鞅车裂,吴起被戮,皆因此理。”
郭开的脸色终于变了。姚贾没有威胁他,却用最冷静的逻辑,剖开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隐忧。他自以为看到了大势,却忽略了自己在大势中的最终定位。
姚贾仿佛没有看到他变幻的脸色,继续道:“相邦在安阳的田产,地契原卷存放于咸阳;秦国赏您的金饼,皆有少府暗记。
这些是秦王用来拴住您这件‘攻伐之器’的锁链。待功成之日,只需将锁链一抖,相邦便会以‘私通外国、贪墨无度’之罪名,成为新朝祭旗的第一个牺牲品。既能为秦王收买赵地人心,又能为他除去一个知晓太多秘密的‘功臣’,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冷汗,从郭开的额角渗出。他自诩智谋过人,此刻却被姚贾看得通体透明。
他猛地一挥手,棋盘上的棋子被扫落一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打破了夜的宁静。
“危言耸听!”他厉声喝道,但声音里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不是危言,相邦心中自有明镜。”姚贾平静地说道,“贾今夜前来,非为说服相邦抗秦,而是为相邦指一条从‘攻伐之器’变为‘守成之器’的生路。”
“什么路?”郭开的声音干涩。
“合纵。”姚贾吐出两个字,“合纵的目的,不在于胜秦,而在于‘待价而沽’。一个轻易就能得到的赵国,对秦王而言,您郭开的功劳不过尔尔。
但一个需要秦国付出巨大代价,甚至要动摇国本才能拿下的赵国,那么,能够从内部瓦解它、并最终将其和平献上的您,其价值将无可估量。”郭开的瞳孔骤然收缩。
姚贾继续道:“您不点头,合纵难成。您若点头,六国联盟便有了根基。秦国东出的步伐将被迟滞,其代价将空前巨大。
届时,秦王会发现,用雷霆手段攻下赵国,远不如接受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的赵相邦献上的降表来得划算。到那时,您献上的不止是赵国,更是为秦国节省的无数钱粮兵马,是为天下苍生免去的一场浩劫!
如此功劳,才足以让您在新朝之中,稳坐高台,成为真正的‘守成之器’,而非被弃之敝屣的铁铤!”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
良久,郭开缓缓坐下,亲手为姚贾斟了一杯茶,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多了一丝沙哑:“明日朝会,本相偶感风寒,不便议事。”
姚贾端起茶杯,微微一笑:“相邦大人当保重身体,毕竟,日后调度六国钱粮,为合纵大业运筹帷幄,还需您多多费心。”
一句话,便将“好处”也点明了。
郭开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魏使,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寒意。
“你,是个可怕的开锁匠。”郭开由衷地说道。
姚贾一饮而尽,起身告辞:“贾只是个卖钥匙的。至于用哪把钥匙,开哪扇门,全凭买主自己定夺。”
他转身,从容地走向正门,护卫们不知何时已接到示意,纷纷让开道路。
郭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又低头看了看散落一地的棋子,喃喃自语:“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原来这棋,还可以这么下。”
他伸手,捡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整个棋局的“势”,瞬间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