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
三合一
乍然听得这句话,盛怀宁只觉脑中嗡的一下,复杂混乱的情绪涌上心头,她难得怔愣住,盯着谢离看了许久没反应过来。
谢离也不催促,任她这么失态地看着自己,好像等了很久,又好像只有那么一句话的时间,被篝火燃尽的木材啪嗒一声断开,惊醒了二人。
盛怀宁低下头,语气自然。
“去过。”
去过?
“你……”
“殿下知道的,我曾经和四王府的郡主有一场命案纠葛,在那之后,曾去过江南一年。”
这并非是什么隐蔽的事,有心人就算不查,这京中也把她那点烂事传的沸沸扬扬。
“去过徐家吗?”
谢离只觉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了几分哑意。
这话一出,盛怀宁正拢衣袖的手一怔,只觉身子都变得僵硬。
徐家?
他为何突然问起徐家?
是方才那个镯子让他发现了什么端倪?还是他猜到了盛家徐家和……那点纠缠?
所以想试探她有没有去过徐家,从徐家入手抽茧剥丝?
盛怀宁蓦然擡起头,一双凤眸中透出几分隐匿的锐利和抗拒。
“没有。”
她矢口否认。
“孤方才见你所用剑法,是江南徐家所有。”
谢离盯着她,这目光像是让人无处遁形一般,只端端看着就不敢撒谎。
“徐家子弟遍布天下,剑法也并非独一无二,凉山上面夜黑,瞧不清楚也是正常。”
盛怀宁这话倒并未说假,她的剑法不止在徐家学过,江敛,盛之珩,也都曾教过她。
所以她并不怕露馅。
她目光太过正常,连语气都挑不出什么错,纵使谢离用自己过往十多年看人的经验将这人从头到尾剖析个遍,也不得不承认,若说这话也是假的,那盛怀宁未免太能演了。
应当是真没去过。
谢离心头一黯,紧接着又自嘲起来。
他来了凉城县后似乎是有些疯魔了,怎么能把完全不相像的人联想到一起。
南明之大,地域辽阔,人走到茫茫人海里都不一定会再遇见第二次,一个在江南,一个在上京,滚滚尘世过,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他顿时沉默下来,敛了神色,周身泛出几分莹莹的冷意。
盛怀宁心中亦乱的厉害。
徐家和盛府的联系一向少为外人知,究其原因不过是徐家曾是跟在先朝底下办过事的,怕这些天潢贵胄将盛府也和前朝联系在一起,她一向把自己去过徐家的事藏的很好。
没曾想这位太子,竟然从她的剑法里猜到她去过徐家。
盛怀宁只觉身上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燃着的篝火将她身上的寒气驱散,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心中有些庆幸。
还好,还好她把话圆过去了。
二人心思各异,一时这山洞底下一片安静,于安静之中又似乎有几分颇为怪异的氛围弥漫开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至谢离回过神,擡头看了一眼山洞上面,才发现天已蒙蒙亮,篝火燃尽,余温也散了个干净,对面的人早倚着身后的石壁睡了过去。
盛怀宁当然是美的,上京锦绣堆里养出来的贵女,骄矜耀眼,如明珠一般让人侧目,一举一动不失贵女礼节,又偏生于端庄之中多了几分灵动。
但皮囊之下的骨更坚韧更恶劣,她能毫不留情一把剑抵过谢离的脖颈,也能在处于最劣势之时,装出一副退避的样子,以利引他入局。
也只会在此时沉睡之时,多出几分安静和恬静,少了些算计。
“算计……”
谢离轻笑一声,继而敛了眼,也靠在石壁之后睡去。
第二日过了早时,二人还未回去,盛相就猜测着出了事,跟着盛怀宁在山脚的暗卫久久等不来人,也早回去禀告了盛相。
所以早上没过多久,二人就听见了山洞之外传来的凌乱的脚步声。
盛相带了暗卫直奔这边而来,盛怀宁稍稍用了些内力,扬声喊了几句。
盛相听见后,追着过来发现了这个山洞。
好在盛相来时已有准备,续了绳子下来,盛怀宁大大方方一摆手。
“殿下先请。”
“盛小姐先去吧,孤不差这一会。”
“殿下身上的伤若再拖下去,只怕会更棘手。”盛怀宁直白地朝他道。
经她提醒,谢离才又想起自己肩头的伤,睡了一宿没动他都快忘记了,此时一动,才发现稍稍有所动作便疼的厉害。
她说的也的确是个考量,谢离有些惊奇这没心没肺的人也会有这么大方的时候,转念一想,这出去了他身上的伤不好交代,只怕也是盛怀宁要担心的。
所以才在此时这般谦让。
如是想着,谢离便不再犹豫,拉过
至她看着谢离出了山洞,没再发现有什么其他机关和异动,这才在心底稍稍松了口气,跟在后面出了山洞。
二人在山洞裙摆处也颇为狼狈,盛相见了她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太子这是……”
他一眼注意到谢离肩头的伤。
众目睽睽之下,谢离自然不会承认他被盛相的小女儿算计着刺了一剑,何况身后还跟着他的暗卫,这话说出来岂不是丢人?
谢离神色自若地拂了拂衣摆。
“昨夜孤和盛小姐在山中触动了机关,机关上有陷阱,孤不小心中了一剑,并无大碍。”
陷阱?
盛相的心顿时揪了起来,也顾不上再去问谢离,大步越过他走到盛怀宁边上。
“宁儿……”
“太子殿下英勇,只身挡了剑,又清理了其他的机关,女儿并未受伤。”
盛怀宁温温一笑,安抚盛相。
“说来还是要多谢太子殿下。”
盛怀宁说着,福身一礼,礼数周全。
谢离额角一跳,端看盛家女如今这谦卑的样子,谁能想到昨夜是这人拿了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他,又朝他威胁要镯子呢?
镯子?
谢离这才想起二人昨夜是为何起了冲突,当下四处看去。
“殿下在找什么?”
盛相疑惑地问。
“方才这有个箱子,盛相来时可看到了?”
他和盛怀宁是一起出来的,盛怀宁有没有去拿箱子他自然知道的清楚。
可这箱子还是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盛相摇头道。
“并不知道,臣来时这上面就没有东西。”
谢离怀疑的视线顿时落到盛相身上。
按理说盛怀宁知道的,盛相必定也知道。
若是盛相先见了镯子藏起来呢?
“殿下的暗卫就跟在后面,殿下若是不信,不如问问暗卫?”
盛相心里门清谢离怀疑他,当即主动道。
谢离看过去一眼,见他神色自然,又瞧着自己的暗卫的确跟在后面,方才又是盛相带了人来救他,若是此时大肆盘问未免有失体面。
想到这,谢离一笑。
“盛相此言差矣,孤自然是信盛相的。”
索性他得不到的盛怀宁也得不到,算不上什么损失。
“既如此,殿下还是先回去包扎伤口吧?”
谢离颔首,走在前面往山下走。
盛相随在他身后,与盛怀宁隐晦地交换了个眼神。
盛怀宁当即了然,刻意走慢了两步在最后面,暗卫跟在她身侧,悄无声息递过来一个东西。
盛怀宁神色自若地把东西收进了衣袖里,动作间最隐秘又速度极快,底下的人自然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几人一路回了县令府,顾太医被下人飞速喊来,一听说是太子殿下受了伤,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这边挥退了下人,顾太医给谢离包扎伤口,看得那剑刺进去毫不留情,皮肉翻开,瞧着触目惊心。
“殿下……这到底是何人伤了您?”
顾太医是谢离手下的人,对他一向也算得上直言不讳。
他当然看得出这伤口不会是因为触动了机关才被算计的。
“还能是谁。”
谢离压着眉眼的沉色,冷然道。
顾太医想起昨夜二人同去,顿时心中浮起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您是说……”
盛怀宁?
一个相府的小姐能有这本事伤了谢离?
顾太医下意识觉得荒谬。
“殿下……您可别取笑我了。”
“孤何时与你开过玩笑。”
谢离冷淡的语气不像演的,顾太医手中动作一顿,结结巴巴地开口。
“这……殿下近些天没练武,身手退化了?”
谢离脸色更黑,冷笑一声。
“你可别小瞧了这盛府的小姐,她武功内力和本事,绝对不在孤之下。”
顾太医顿时更为错愕。
谢离却已不欲多说,问他。
“县令如何?”
“还没醒呢,只怕要等两日。”
“嗯,你去城东看看,找一找那一日带着孩子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如今他们知道的,唯一一个当时凉山煤窝死人事情的知情之人,此番想借此翻四年前的案子,这个人还是重要的人证。
“臣这就去,殿下好生歇着吧。”
顾太医站起身,领了命匆匆离去。
那嫂子如今住在城东,单独辟了个屋子住着,顾太医赶到的时候,就听见里面有几分异动,刀剑声传入耳边,顾太医心头一紧,忙带了人冲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那刺客已经被一个暗卫制服住,刚要服毒而死,暗卫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这动作毫不拖泥带水,顾太医惊魂未定之时还有心思分神想。
好身手!
那嫂子抱着孩子吓得哆哆嗦嗦的,面前这一场异变太过,几乎已超过出了她安安稳稳这几十年来的认知。
顾太医拂了拂衣袖,刚要上前问候,忽然见那暗卫拱手朝外行礼。
“大小姐。”
顾太医回过头,见得盛怀宁从外面走进来。
这盛小姐不是刚才还在县令府吗?
“属下已将人擒获。”
盛怀宁闻言走上前,到了刺客面前,居高临下看了一眼。
“魏司马还真是煞费苦心。”
顾太医顿时又是一惊。
这刺客是魏司马派来的?
那盛怀宁早就猜到了魏司马会灭口,提前派了暗卫来救人证?
她这一步竟然走的比谢离还早。
顾太医心念一动,想起谢离方才在院中和他说过的话,此时再看盛怀宁,神色已隐约变了些。
“顾太医怎么在此处?”
盛怀宁发觉他的目光,转头问了一句。
“臣……臣只是路过。”
顾颐结结巴巴想了片刻,寻了个理由找补。
索性这人已经被救了,那要是此时再告诉盛怀宁是谢离派他来的,还偏偏晚了一步,只怕就有些丢人了。
顾颐是个好面子的,当即从善如流地道。
“盛小姐既然有事忙,臣便不打扰了。”
盛怀宁颔首,没再理会他,往前走了两步到林家嫂子面前。
她还惊魂未定地抱着孩子,眼里的泪一串串往下淌,盛怀宁弯了腰递出去一只白净的手,温声道。
“没事了,嫂子。”
林家嫂子自然记得她这个好人,方才也见那位救下她的英雄问这位好人姑娘喊小姐,自是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当即抱着孩子跪下去磕头。
“大小姐,您是我的恩人,您是我们林家的恩人啊,我们林家就我儿子这一棵独苗苗……”
她哭声凄惨,情真意切尽是害怕,盛怀宁不见嫌恶,反倒更弯了腰把人扶起来,递出去一方帕子。
“以后不会了。”
林家嫂子仍然抽泣着,盛怀宁蹲下身和她平视。
一双眼温和又柔善,语气平静问她。
“想不想结束这些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日子?”
当然是想。
林家嫂子擡起头,一双眼红通通地看她。
“想不想给你夫君报仇,让恶人入昭狱得报应?”
林家嫂子一哆嗦,眼中闪过几分光亮。
这一刻于她来说,面前的人像是救世主一样,救下她,救下儿子,如今还要给她夫君翻案。
“我能。”
盛怀宁递出去一只手。
“但是需要你做这个人证。”
林家嫂子登时激动地握住她的手。
“好,好!我愿意!”
“此事危险,成功的可能很高,但是一旦失败,许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我不怕。”
她抹了抹泪,语气坚定。
反正留在这凉城县也是会死,她不怕死,她怕的是自己死了,夫君的冤惨还是不能昭告天下。
“好。”
盛怀宁轻声一笑,自她怀中抱过孩子,又把她扶起来。
“将四年前你所知道的,完完整整地,都告诉我。”
林家嫂子顿时陷入回忆,断断续续地把那一段过往都讲出来。
盛怀宁听了小半个时辰,将她说的话和县令说的一比对,发现没什么错漏,顿时心中有了几分把握。
林家嫂子期盼地看着她。
“您就住在这,等我消息就是,过些天回京中,一并揭发此案。
门外有我的暗卫守着,嫂子且放心。”
等了四五年,再等这么几日的时间自然是能等的,林家嫂子感激涕零地把人送走,抱着怀中的孩子抹眼泪。
盛怀宁将此事顺了顺,一路安静地回到县令府。
县令府中人都忙来忙去,自然没人注意到她,顾太医一回来就钻进了屋子里,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离。
“那人证如今在盛小姐手里……咱们还要动手抢人吗?”
“没有必要。”
谢离摇头。
她的攻心之法相当了得,林家嫂子因为那几个馒头和今天的救命之恩自然对她死心塌地地相信,久旱逢甘霖,这雪中送炭的恩情才不容易抹去。
他们抢了人也没用,还会适得其反。
“那盛小姐废这么一番功夫,要的又是什么?不会真心忧天下不求回报只想扳倒魏家吧?”
谢离摇头。
“她要兵权。”
“什么?”
“她要魏家抢走盛府的兵权,原封不动地吐出来,还给盛家。”
她委实太清醒了些,也知道这同盟合作的关系靠不住,早早找好了退路,清楚握在手里的兵权才是实实在在,能傍身的东西。
此番找到赈灾款,引魏司马入局,凉山一案的人证都是她找到的,再加上此次水患一事盛家出力不少,一旦魏家定罪四年前的事,数罪并罚,就算魏谆在,朝堂上下和百姓民怨不平,兵符也必然不可能再拿着了。
而盛家是这件事的大功臣,兵权绕了一圈,最后还是要物归原主。
环环相扣,她心思缜密,谢离虽看明白的晚,但并不糊涂。
“她她她……”
顾太医又是一阵错愕,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谢离已闭了眼假寐。
与此同时,盛怀宁办完了所有的事情回到自己屋子,神色自若地挥退了一众下人,关了门,仿佛脱力一般顺着门框滑落下来。
她蹲在地上,任几千两的天蚕丝锦裙在地上沾染了灰尘,而她仿佛看不见这些,手颤抖地从袖中拿出来那个暗卫递给她的东西。
那东西用一方帕子缠着,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又因为手抖得太厉害,都握不住那镯子。
镯子残缺了一角,常年在凉山之上阴暗处放着,早也没了什么光泽,可盛怀宁如获珍宝一样将镯子缓缓地放在心口。
见到镯子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了这是谁的东西。
她寻了十多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在这么机缘巧合之下见到已故之人的遗物。
她紧紧地摩挲着镯子,忽然觉得心如刀割,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冰凉的触感在心口感应着,盛怀宁埋头窝在臂弯处,骤然放声大哭。
屋子里的事情自然没有旁人知晓,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至第三日午后,县令悠悠转醒。
他一睁眼,脑子还没转过来弯,就瞧见站在面前的谢离。
顿时身子一僵。
“大人已经无碍,好好休息几日就好了。”顾颐诊脉过,朝谢离道。
“下去吧。”
谢离颔首,顾颐走下去后,他上前两步,站定到县令面前。
“殿下……”
县令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还记得吗?”
“记……记得。”
他贪污的银子在别院外被太子抓个正着,不仅如此,还连四年前的往事都被翻了出来。
铁证如山,让他无从狡辩。
“嗯,此时无人,你可告诉孤,魏家和前朝,到底有什么关系。”
前朝?
县令眼中闪过几分错愕。
“您方才……说什么?”
谢离心中闪过几分不好的预感,蹙眉问他。
“这些不记得了?”
县令迟钝地摇头。
“你别给孤装傻,你犯的是死罪,若不把这件事告诉孤,孤不会保你活命。”
可任是谢离如何威胁,县令都不记得自己应允过他这句话,非但如此,似乎把自己如何受伤也忘了个干净。
谢离威逼利诱的法子用了个遍,也不见人承认,直等问到两人都不耐烦的时候,县令犹犹豫豫,想说句谎话骗过谢离。
谁料刚一开口,谢离就窥见了他的意图,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说是忘了便是真忘了,顾颐再来诊脉也说的确忘过一些往事,谢离只能挫败地想。
怎么偏偏这么巧,真就忘了这么一段?
此事自然无从得到答案,他只能歇了再追问的想法,决定改日再亲自派人过去查证。
县令醒来后也没休息几日,就又被传到了谢离的屋子里。
他只以为谢离还要问魏府和前朝的事,刚要开口,就听见谢离冷声道。
“别院的赈灾银,孤给你个补罪的机会。”
县令登时眼神一凛,目光激动地跪下去。
“臣下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县令在谢离屋子里说了近两个时辰的话,至天将将擦黑,县令才退了出来。
而后一纸信自府中传出去,送到了魏司马落榻的客栈。
“他竟然答应了先把赈灾款送出来?”
魏司马眼中闪过几分沉思,握着信看了又看,隐约觉得不可置信。
“大人,这县令昏死了这么几天,怎么一醒过来忽然转了性子了?
该不会……是太子设的局吧?”
这猜测魏司马自然也想得到,可他低头沉思了一会,仍是缓缓摇头。
“应当不会。”
赈灾款再怎么洗县令也是洗不干净的,他做不了甩手掌柜,和魏家站在一条船上,不会做这么蠢的事,和太子坦白一切。
这可是死罪。
魏司马心中笃定想着,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朝暗卫道。
“先去探一探如今县令府的情况。”
暗卫得了令赶忙去了一趟县令府,晚间带回来消息说。
“一切如常。”
魏司马心中的猜测这才缓缓落定。
“前两天派去处理那个妇人的事,怎么样了?”
他派过去的是自己手下最得力的暗卫,但过了这么几天没消息传过来,魏司马也不由得有些疑惑。
暗卫拱手道。
“许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属下这就派人传信去问问。”
魏司马落榻之处并不在凉城县,凉城县中的暗卫线人也有限,此时自然也只能通过传信去问消息。
魏司马心中对自己得力手下的本事很有自信,当下摆摆手,也没再过问此事。
县令将送赈灾银的日子定在了这日晚间子时,说这些天他养着伤,太子对他的戒备也没那么严了,是个好时候把东西送出去。
是以这日直到晚间近子时,魏司马就带了一群暗卫悄无声息地去了县令指定的地方。
子时月上中天,正是清冷的时候,凉风卷着树叶飘落在地上,脚步踩过,便响起一阵嘎吱声。
魏司马带着人在别院外等了又等,才等来县令。
县令是孤身一人来的,身后没跟半个侍卫,魏司马奇怪看他一眼。
“这么重要的时候,你怎么不多带些人?”
“臣在府中为避人耳目,还是想着要低调些。”
县令语气如常地道。
“钥匙呢?”
他这样说,魏司马也懒得追问,当即朝他伸手。
县令从衣袖中掏出钥匙,走上前将门打开,一行人进了大堂。
大堂内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魏司马催促着县令打开暗室,县令站着没动,须臾忽然问他。
“大人,若是四年前凉山案此时被人发现了,您打算怎么做?”
魏司马脚步一停,奇怪看他一眼。
“这些没发生的事,说这些晦气话做什么?”
“并非是晦气话,前几日……太子似乎找到了那个当时还没死的小娘子,正在翻查四年前的事。”
“什么?”
魏司马忽然回头,死死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眼中看出几分玩笑的意思。
可县令苦笑一声,道。
“我说真的。”
魏司马脊背一凉。
“这些事……你为何不提前和我说?”
“若是说了,今日您还会来这吗?您只怕巴不得早些把我灭口,将魏府撇的干干净净。”
“怎么会……”
赈灾银还在县令手中,魏司马打算先稳住他。
“就像……您明明没告诉太子有八万赈灾银的事,却还是骗我说太子知道,您明明看得出太子在怀疑我,却只想着怎么把银子弄到手,弃我于不顾,甚至派人跟踪我,要杀了我。”
县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
魏司马一惊,对上他的目光,忽然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凉山案是您主使的,如今赈灾银也是您做主要私吞的,侄儿自己都跑不掉了,又怎么会让您……好端端地逃走呢。”
县令凑近到他耳边,语调诡异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下一瞬,魏司马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间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火把瞬时将整个屋子照的明亮,让人无处遁形。
身后的暗室悄无声息地打开,十几万两赈灾银摆在后面,魏司马这才反应过来,刚要破门而出,就见他面前站了个人。
谢离居高临下看他一眼,在魏司马惊恐的目光中道。
“贪污银两,谋害人命,欺上瞒下,枉顾法律,今日任凭你是魏谆的弟弟,也必须入昭狱定罪。
来人,带走!”
魏司马腿一软,身后暗卫想护着他逃出一条路,也俱被身后的侍卫制服。
几个侍卫上前押了魏司马,他狼狈地跪倒在地上,见县令恭恭敬敬地站到谢离身后,顿时目光怨恨地盯着他。
“你……你背叛我。”
“是大人出尔反尔在先,大人做了错事,理应付出代价。”
县令说的大义凛然,魏司马眼中的怒火只恨不得将人火化了。
“你背叛我,就不怕我让你京中的家人吃不了兜着走?你竟然敢背叛我,你……”
魏司马咒骂的声音传进耳边有些聒噪,谢离蹙眉,一扬手,身后的人将魏司马押了下去。
而此时县令府内,一得到谢离的消息,盛相就带人围了整个县令府,灯火通明,人人肃穆而立,县令夫人目光惊疑不定,心中惶恐又害怕,勉强带了些笑,想上前攀扯着盛怀宁问。
“大小姐,咱们这是……”
盛怀宁笑吟吟地将她搭过来的手拂开,一双眸子虽然带笑,却偏生让她觉得冰冷彻骨。
“您还不知道吗?
县令大人贪污一事已被查处,连四年前凉山案也有人证指证,现今要带去上京问罪了。”
什么?
短短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县令夫人腿一软,翻了个白眼晕死了过去。
十月初,在凉城县水患一事正式被料理妥当之后,谢离呈了折子上去,很快圣上批复下来,准谢离押魏司马连县令府一家,并人证一起入京。
朝廷批下来了新的官员,剩下收尾的事情也无需盛相和谢离再操心,盛怀宁随在盛相身侧,一并入了京。
此事牵扯波及甚大,扯着一桩几百人命的案子被压了四年有余,最有嫌疑被指证的人还是当朝权臣之家,登时就在朝野上下掀起一阵波澜,至谢离带人入京开始,皇上连夜传了傅泽安一并入宫,在前殿审讯。
魏谆得知此事,当即也跟着去了前殿。
于是正过子时,本是万籁俱寂该安歇的时候,宫中前殿却灯火通明,人人屏息凝神,不敢多言,凝重紧张的氛围弥漫了前殿。
前殿正上方坐着帝王,底下是魏谆和傅泽安,以及朝中几位肱股之臣。
谢离入了殿,魏司马和县令狼狈地跪倒在地上,一瞧见上面的阵仗,顿时心里凉了一截。
魏司马伏在地上山呼万岁,余光朝魏谆露出点恳求的意思。
还没等魏谆看他,皇帝在上面已经开口。
“我儿,人证在何处?”
朝堂上下,皇上对太子的偏爱从不加以掩饰,朝臣们司空见惯,魏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见谢离朝外喊了人证。
这妇人还抱着一个孩子,入了内殿却并不胆怯,跪在地上行了礼,指着县令声声泣血。
“就是县令,骗县上的男人们去凉山上挖煤窝,最开始每天好好地回来,后来人不见了,我们几个嫂子们结伴去找县令,县令哄骗着民妇说山头有活催得紧,这些天回不过来……民妇信了,谁知,谁知……就再也没等来我家夫君。”
“只是不见了,谁也不能作证人就是死了。”魏谆在上面冷声开口。
林家嫂子并不畏惧,梗着脖子怼了回去。
“是县令大人亲口承认,他们在山上遇害。”
“是吗?”魏谆目光如炬地盯着县令。
县令瑟缩了一下,又想起谢离也在此处,顿时不再害怕,低着头道。
“此事的确是魏司马指使,为了将那条水路废弃,好让魏家管着的水路兴盛起来,就……就出此下策,许了臣几千两白银,把那县中的男人们,都骗去山头杀害了。”
没了壮丁,没人去走水路,又加上县令有意无意地忽视着没再去管这条水路,连着城外的水贸,便自此荒废,反倒城东那一条河上,水贸越发欣欣向荣。
这话一出,顿时台上的人神色各异。
魏府这件事做的无声无息,京中也没人知晓。
难怪这些年魏府如日中天,银子更是如流水账一样,两年已在京中有了好几处庄园了。
“若说人死了,你们当时怎么不来京中喊冤,这一过四年,谁也不能确认你口中所言是不是真的,有没有物证。”
“民妇自然来过,可县令大人在京中有高官相护,民妇和几位嫂子还没到刑部,就被人摁在街上打杀了好几个,悄无声息压下了此事。”
“人命关天,京中何人有这等本事和权势,你不要信口雌黄。”
“魏府权势倚仗魏大人,已足够如日中天。”
一句话落罢,众人齐刷刷看向谢离。
魏谆脸黑了个彻底,又不敢公然和谢离叫板。
“何况县令大人可是您魏府的亲戚,虽说不是本家出身,当年也是魏司马一手扶持去凉城县的,如今怎么说不认就不认了?”
盛怀宁接过他的话,看向魏谆道。
“盛小姐,凡事需讲求证据,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总不能我扶持了人,后面他做的事情都要推卸到我身上。”
“那就让县令大人亲自来说吧。”
盛怀宁亦不反驳,目光落在县令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县令一咬牙,将当时魏司马如何许他利益,如何让他动手设局,如何为他扫尾清理后面的事,其中种种细节,都说了个明白。
“这件事臣藏在心中四年,本不想再说出来,可臣午夜梦回都是那时的百姓对臣的信任,臣却对不住他们,于心有愧啊皇上。”
县令以头抢地,声声泣血,听着恳切又真诚。
“臣不想这黑暗藏匿在凉城县头上,一辈子拂不开,故而求上殿下,揭露四年前的恶事。
这位嫂子……也的确是当时那一批人里,曾上京为夫洗冤的人,后来被臣许了银子封口,又威胁逼迫,这才忍了下来。”
“你敢画押发誓,你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是假,你家中父老不得好死吗?”
魏谆残忍的视线落下,语气隐隐带了几分威胁。
“魏大人这是想胁迫他?”
谢离擡头,毫不留情拆穿他话中的隐喻。
“天子在上,诸事都有父皇做主,要不要牵连父母也都是父皇下命,如何轮得到你越俎代庖。”
他话说的辛辣讽刺,魏谆脸上一时不好看,只能闭了嘴。
“臣敢。”
县令却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在宣纸上将魏司马对凉城县做过的事一一写明,又在最后发了毒誓画押。
“若有半句虚假,臣不得好死。”
他声声震天,眼中的坚决让人心头一惊,已不免信了几分。
“民妇也敢,民妇的夫君和剩下凉城县的人都是为魏家所害,魏家手上沾染百姓性命无数,民妇实在看不得这等恶人逍遥,民妇所言若有虚假,就让民妇死后入阿鼻地狱。”
林家嫂子话罢,咬破手指在县令的字据旁摁了自己的血印。
“人证已指证了魏司马所做的恶事,当年给县令画押的字据也在这里,想必魏大人,此时没别的话要说了吧。”
谢离自袖中拿出一叠纸,带了几分气劲,径自扫向魏谆,在他面前轻飘飘落在地上。
魏谆低头捡了,这字据的确是当年魏家让县令办事之时写下的,竟然被县令好端端保存到了今日。
“至于赈灾款一事,孤亲眼所见魏司马勾结县令,贪污十几万两赈灾银,这更是无从抵赖。”
谢离一句话在此,又是那么多人都瞧见的事,魏谆一时也无法反驳。
“父皇。”
谢离看过去一眼,皇帝在上头观了全场,思忖片刻。
“县令与魏司马一并革职。”
魏谆一惊,大手紧紧攥着,没人想皇帝竟然如此不留情面雷厉风行。
“县令连其家眷赐死,魏司马关押三年。”
“父皇——”
“我儿有何要说?”
“县令在最后悔悟对自己所做供认不讳,此利只有他和家中妻子得了,上京之中魏府却没有掺和此事,儿臣以为,祸不及父母。”
这就是他答应县令的话,县令死罪难逃,唯独求他饶下年迈爹娘。
爹娘老来得子,又无权势,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人,如今已近七十。
台上皇帝思忖片刻,终是点头。
“可。”
判决落定,魏谆也无法挽救,只能看着皇帝目光移向盛相。
“来之前,我儿已上折子说明,此番水患之事,盛相出了大功。”
“臣分内之事。”
“还有盛爱卿的女儿,听说此番揭露四年前凉山案,还有寻来人证,找到赈灾银的下落,都是盛小姐的功劳。”
“臣女愧不敢当。”
盛怀宁弯腰一礼,眉目不见骄矜,但也并无谦卑。
皇帝眼中闪过几分暗色,继而大笑。
“盛小姐谦虚了,当赏。”
盛府功劳不小,许些别的自然就虚假了,皇帝倒也痛快,当即摆手。
“魏家的兵符收回后,便继续交给盛相接管吧。”
盛相眼中浮起几分惊喜,当即跪下去。
“臣多谢皇上。”
“泽安,剩下的事就交给你处理了。”
皇帝说罢摆手,站起身离开。
傅泽安指使着刑部的人将魏司马和县令拖走,大殿里的人三三两两地都散开。
盛相与盛怀宁站起身,二人对视一眼,盛相眼中尽是赞许。
“宁儿……辛苦了。”
盛怀宁和他一起走出大殿,此时已近卯时二刻,夜色散去,天边的太阳正顺着地平线缓缓升起。
宫里的宫人四下走动着,已开始一天的忙碌。
宫中平静的一切如常,全然看不出昨夜半点的惊涛骇浪。
盛怀宁站定在廊下,脊背挺得笔直,一身蓝衣在初晨之下,映出一片霞光。
她说。
“父亲,天亮了。”
兵权,只是她这局棋里站稳脚跟的第一步,接下来,权势,地位,她要盛府一步步站于无人敢轻易动的高位,继而再将这沉疴腐朽皇城下,植根十多年,盘综复杂的黑暗,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