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京枝西菁

第46章

第46章

江敛一晕过去,这屋内顿时又乱了套。

盛怀宁一脸慌张地跑过去,江将军和江夫人忙扶了人。

“去请顾太医出宫。”

谢离当即朝外喊了一声。

顾颐很快赶来了刑部,在江家一众人紧张的目光中,号了脉道。

“风寒未退,又折腾了一夜,没什么大碍,煎副药好好休息就是。”

“昨日的毒……”

盛怀宁忙在一旁追问。

“已经用了解药,盛小姐放心。”

得了顾颐的回复,盛怀宁这才放下心来。

“叔父,婶母,早些带二哥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来处理。”

她望向一旁的江将军和江夫人,一句话刚说出来,江夫人忽然卸了力,腿一软差点跌倒下去,她紧紧握着盛怀宁的手,语气哽咽。

“宁儿,我的宁儿,此番要是没有你,阿敛只怕就……你救我们江家这一次,要我们如何才能回报啊……”

“是一家人,二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婶母说这么客套的话做什么。”

盛怀宁亦是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温声宽慰她之后,江将军着人把江敛和江夫人送了回去。

“已经劳烦宁儿这么多了,剩下的我来做就是,宁儿奔波忙碌了这么多天,也早些回去休息一二。”

听得江将军这样说,盛怀宁这才微一颔首。

“叔父去吧。”

盛怀宁看着他匆匆从刑部离开,转过头瞧见一旁的谢离。

“多谢殿下。”

她一句道谢说过,眉眼扬起几分淡淡的笑。

“你很高兴。”

谢离看着她沉了几日的面容上难得露出几分轻松,忽然说了句。

盛怀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二哥身上的冤被洗清,我自然高兴,难道殿下不高兴吗?”

话一说出来,盛怀宁突然想起谢离和江敛也是闹了决裂过几年的,她因为这段时日里谢离屡屡的帮扶而忘了这事,此时乍然想起来,还以为谢离是仍介怀那时的隔阂,当即福了福身。

“臣女冒昧,还请殿下恕罪。”

谢离一怔,随即猜到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是他也未解释,轻轻颔首。

“早些回去歇着吧。”

谢离擡步从廊下离开。

自不知到了宫中是怎么一番争论,第二日快晚间,宫中下了圣旨。

言四王因一时糊涂下手杀害侍读学士,污蔑江家嫡子,今罚俸一年,收四王城西军营领兵权,在家闭门思过一月。

郡主谢晗,同罚闭门思过一月。

这轻飘飘的圣旨下来,朝野之上尚且因为四王指使别人杀害侍读学士的事而震惊不已,江家之内,江将军双目赤红地盯着来宣旨的太监。

“皇上可是下错圣旨了吗?”

侍读学士一条人命搭进去,纵然他们没想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好歹一条臣子的人命,还污蔑到江家身上,让江敛受了这么一场牢狱之灾,竟然轻飘飘地罚了俸禄就此揭过?

周家在一旁听了圣旨,周参领和夫人就齐齐晕了过去,来宣旨的太监听了江将军的话,顿时笑道。

“瞧将军糊涂了,奴才怎么会宣错圣旨。”

他话音含了几分威胁道。

“江将军,还是快些跪下接旨吧。”

众人跪下去听罢了圣旨,太监将圣旨给了江将军之后,仍不忘低头叮嘱。

“将军,皇家到底是皇家。”

尽然四王只是皇帝的庶兄,皇帝也不会由着四王打了皇家的脸面,必然会想办法保下他。

而底下臣子如何,从来不在他要考虑的范围内。

周家无甚实权,皇帝自然无需顾虑,江家受了牵连,但好歹死的人不是江家的,给了一巴掌再赏个甜枣,就算作安抚了。

皇帝如是想着,晚间又派人赏了些东西进江府。

“皇上未免……”

偏袒太过。

江将军气的直打哆嗦,想来江家才在边境打了胜仗,得不了一句劳苦功高,如今竟然连公道都不允,明晃晃地要全然偏袒四王。

“谢家皇室,果然从里到外……”

由根里就是这么烂的样子。

盛怀宁半句话没说过,冷笑了一声。

虽然早知道皇帝不会大罚四王,却不曾想竟也如此肆无忌惮地偏袒。

她死死地攥着手,半晌长舒一口气。

罢了,不是早就知道皇帝的丑陋样子了吗?

早从盛家那一件事开始,就该看的清楚。

江将军眼中仍是蓄满怒意,纵然早对皇帝寒心,此时看着儿子受次折辱却不曾得了半点公道,也不由得更是一阵发怒。

盛怀宁心知此番的事只怕就必须要如此揭过了,她心中亦掺杂了几分怒意,但知晓在此时生气也无果。

不如都攒着,等以后,以后……

盛怀宁克制地阖上眼,须臾又睁开,安抚过江将军和江夫人后,她一个人出了府。

夜间的长街很是安静,这些日子下了凉意,走动的人也不多,谢离忙罢事情,本要回东宫休息,又因为旧疾惹的头疼,实在难以安眠,觉得心中躁郁,索性离了宫打算回太子府。

途经长街的路上,他正走着,忽然察觉到好似有什么目光落在他身上,一擡头,恰好对上临江楼二楼上,倚着窗棂那人的目光。

“盛小姐?”

谢离有几分意外。

如今这已经过了戌时,再过不久就该宵禁了,他以为如盛怀宁这样循规蹈矩的人,素日里除了忙碌,就是喜欢整日待在府中不喜喧嚣。

竟然到了这个时辰,会一个人在临江楼喝酒?

他正愣着神,忽然一个物件从二楼被人扔下来,径自朝着他砸下,谢离反应极快地伸手接了,发现是一个琉璃盏。

“谢太子。”

盛怀宁在上面叫他。

“不如一同上来饮一杯?”

谢离心念一动,才打算往前走的步子停下,他鬼使神差地应声。

“好。”

他攥着手中的琉璃盏,从临江楼进去,径自上了二楼。

临江楼一向只招待些官宦家族的人,这么晚还会出门的人一向不多,尤其还是个贵女,谢离顺着台阶走上去的时候,盛怀宁正倚着窗台懒懒地回头。

“还以为太子殿下不打算上来了呢。”

谢离走近,才发现她一双美眸里溢出几分氤氲,说话也有些轻飘飘的,瞧着竟像是……

醉了。

难怪会在方才喊了他上来。

谢离低下头一看,她面前摆了两坛子酒,其中一个已空了大半。

“盛小姐今日怎么有雅兴来喝酒?”

“闲着无事便来了。”

“这么晚了,盛相不担心你?”

“太子以为,我这样的身手,出来又有几人能奈我何?”

盛怀宁轻笑一声。

这一句话却是提醒了谢离,他顿时哑然失笑。

“盛小姐请孤上来,是为饮这一盏酒?”

谢离撩了衣摆落座,这不大的屋子里,桌子倒占了半边,另一边顺着窗棂望下去,能看了半个上京。

只是此时夜色已临,外面倒是一片暗色,瞧不出什么好景。

“是为谢太子殿下。”

盛怀宁落座,把玩着自己手中的杯盏,须臾说道。

谢?

谢什么。

谢离刚要问她,眸光触及她的神色,忽然明了。

她要代江家谢他这次在红障案中的出手。

代江家谢……

谢离神色微微一动,擡头看了她一眼,刚要说话,却又忽然怔住。

盛怀宁坐在他对面,往昔最端庄守礼的贵女褪去那点皮肉上的伪装,将内里的洒然和几分灵动展露的淋漓尽致,偏生他看向盛怀宁眼中,又从那双沾了酒醉氤氲漂亮的眸子里,看出几分躁郁和厌烦。

她不高兴。

谢离心中忽然浮现这个想法。

她端了手中的杯盏,方举到唇边,又重重地搁在桌案上,夜间的凉风顺着吹过她发丝,将头上的珠翠和簪子吹的作响,低下头的刹那,谢离分明从她身上看出几分压着的沉意。

这沉意和克制本不该出现在一个才二八年华,盛宠万千的上京贵女身上。

谢离不懂。

分明盛家和江家对她视若珍宝,有皇后姑母做靠山,有惊才绝艳名满上京的状元郎小将军做未婚夫,尽然这一个多月来,江盛两家频频牵扯进这些阴谋暗算里,但总也不至于……让她身上压了这么多的克制和沉暗。

这不像是一月几天能累起来的,却像是自小生在她身上的责任,担子,她擅长伪装,实则学的一副冷硬坚韧心肠,对强权从不屈下,心中总算计的太多,走一步谋七步。

并非这样不好,而是谢离不明白,明明江盛两家有足够护着她的本事,为何……她要如此步步筹谋。

想起几日前在京郊客栈二人彼此试探过的对话,谢离不禁又一次开始思考她如此做的目的。

是真想为盛家谋个好出路吗?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和他提及想改旧制,想换一换这南明江山下的沉疴?

谢离眉心微动,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杯盏。

他多少猜得到盛怀宁今日为何不高兴。

皇帝下的圣旨有失公允,甚至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也定要保下四王。

江家自然心中不愉。

“盛小姐。”

他开了口,盛怀宁擡头看他。

“你心中装的东西太多了。”

他道。

盛怀宁无声攥住了手中的杯盏,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

谢离并未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有些时候,无需将自己身上的担子揽的太重。

强求不得的,也可放下。”

诸如她这么久以来,一直往自己身上揽的那些,要护盛家要改旧制,实则有些事定在上天,从非人力可改。

盛怀宁知晓他误会了什么,但触及谢离神色的认真,她又乍然止了要反驳的话。

“不是……”

她低下头,喃喃说了一声。

皇帝的处置的确有失公允,可她早看透这昏庸的君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至于为这点事深夜在酒楼吹风喝酒。

她只是在红障案罢,忽然想起那块被魏谆拿着威胁她的玉佩,想起她蹊跷死于红障的母后,想起如今盛家站在刀尖浪口,想起……往昔皇帝和前朝的那些纠葛。

的确如谢离所说,她心中装的太多东西,抛不下丢不得,所以处处顾虑步步筹谋,生怕走错一步置身险境。

可……

“殿下又怎么知道,担子是我想往身上揽的?”

盛怀宁似敛眉笑了笑,轻声落下一句。

她身份如此,历过的往事如此,注定是不能和一般贵女无二的。

谢离觉得她这句话中似含了些几不可察的苦涩,端是说出来之时,他忽然心中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

盛怀宁身上藏着什么,谢离一直知道。

藏的不止是江南一年“徐沅”身份,更是些他不曾窥见过的过往。

是以说过那句话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一双漫不经心的眸子里难得溢出几分失措,他看着盛怀宁,攥着手中的杯盏道。

“盛小姐,方才……”

他只是觉得盛怀宁身上的担子太重,今夜的她又实在算不上高兴,他不忍从这双眼里看到这样浓重的哀意,才开口本想算作提醒。

却忘了一人一事一历,有些东西他不知道,本不该随意说这些。

“殿下说的很好。”

盛怀宁摇摇头打断他的话。

谢离抿唇看向她,她却已经不再解释,晃了晃手中的杯盏道。

“殿下不喝一杯?”

谢离顿住声,随即举起手中的杯盏,与她遥遥相对。

一杯温酒落肚,盛怀宁眼中的氤氲更甚,她忽然站起身,微微眯了眯眼,随即朝着谢离走过来。

谢离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偏过头看她一眼。

“谢太子……和我一位故人很像。”

盛怀宁站定在他面前,他坐在那,她低下头去看他。

谢离一时从那双朦胧的眼里看出几分失神,但更多的是醉意。

她今夜已喝了不少了,说的话也只怕都是醉话。

谢离没在意,起身犹豫了一下,拿过她手中的酒盏。

“已快宵禁了,莫喝了。”

盛怀宁由着他把酒盏取走,谢离弯腰去搁杯盏的刹那,忽然身子一僵。

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那一双微凉的手揽过他的腰身,贴在他腰腹上,隔着不算厚的衣衫更渡来几分凉意。

夜风更冷,谢离却骤然觉得身上多了几分热意。

真是喝醉了。

盛怀宁醉着,他不能由着人耍酒疯,谢离很快回了神,转身犹豫了一下,把人扶好。

她眉心仍蹙着,谢离鬼使神差地去伸手欲要抚平。

他实在看不得这人眼中的难过和忧虑。

伸出的手还未触及她眉心,盛怀宁窝在他身前,几乎是一个被他半揽的姿势,又因为醉意而有些站不稳。

他低下头再度去捞人,却听见她盯着自己,红唇轻启,似乎喃喃地在说些什么。

他不懂唇语,只能低下头去听。

却在听清楚话的时候,骤然身子一僵。

那低语喃喃的话里,落在他耳边,分明是滚烫又热烈的两个字。

“子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