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 102 章
几万人。
盛怀宁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忽然觉得嗓子像是被什么堵着一样。
那日梦境中她所见到邬离都城的样子,原来已经是最后,最完整的样子。
“没人怀疑过吗?”
“当然有。”
魏谆目光漂移了一下,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
“最先怀疑到不对劲的,就是那时候离都城最近那座城池的城主。”
他很聪明,可惜寡不敌众。
“还有我……还有我在。”
他那时候已经是邬离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宦官,又拿着邬离皇帝的圣旨,流言刚一起,就被他装模作样地巧妙压下去了。
他陪在谢癸身侧,愚弄百姓,篡改圣旨,又不动声色地把剩下不愿意殉国的臣子都清理了,那场瘟疫与京城的火烧过去之后,留下的便是称颂。
对新帝谢癸立新朝,勤勉爱民的称颂。
“谢癸很聪明,那座城的百姓死后,他为了把这场戏演的更像一点,专门请人做了一场法事,还亲自开坛祭天,把邬离皇帝厚葬在皇陵之中,厚待剩下离得远的百姓们,将他们分到各个富庶的城里过好日子。”
“真是为了过好日子吗?”
“当然不是。”
魏谆嗤笑一声。
“把先朝的百姓们分的散了,就像一盘沙一样,聚不起来,久而久之,留在新朝之中,被新朝浸染,就会忘了自己之前是哪个朝的百姓。”
百姓最逆来顺受。
时间最能消磨东西。
“你如今再去问问,还有几个人记得自己之前是邬离的百姓,记得那位皇帝?”
盛怀宁没说话。
魏谆看了她一眼。
“整个邬离,就你父皇母后最傻,为这些愚蠢的百姓们,心甘情愿放弃性命。
如果我没猜错,你早就知道这些东西了吧?”
“猜到一些。”
盛怀宁颔首。
“所以你恨谢癸,也恨我。”
魏谆笑了一声。
“你和他的儿子纠缠在一起,为何?为了灭他的朝?还是为了杀他?”
盛怀宁没说话。
魏谆就自顾自开口。
“杀了他如何?再立新朝?
盛怀宁,咱家猜你,是想换新朝改旧制,完成你父皇母后的遗愿,为百姓寻个好归所吧?”
十多年摸爬滚打仰人鼻息,魏谆自认为看人最准。
盛怀宁表面狠心锋利,实则骨子里和邬离皇帝很像。
像个好人。
“你母后带着你从皇宫之中出去的时候,其实我看到了。”
他就站在皇宫的最高处,看那个女人抱着怀中的女儿跑出去。
却没喊人去追。
“我那时候想着,一个女儿,成不了气候,真被遗弃出去,又能活多久?
我就当是……给你父皇母后一点念想吧。”
毕竟这对夫妇的确有恩于他。
魏谆话说了一半,又擡头看盛怀宁。
“从魏槐死的时候,咱家就隐约察觉出一点不对劲了。”
他一向看人准,到魏司马被算计,到盛家翻案,就已经着人去细细查这个贵女了。
查下来之后才知道,这个贵女当年,竟然和谢妍的死纠缠在一起。
“你不想知道……谢妍是怎么死的吗?”
“红障是你下的。”
如今她知道了魏谆的身份,自然对他有邬离东西这件事不再疑惑。
“是。”
魏谆眯着眼回想。
那一日是他和谢癸第一次因为当年的事情起了争执,众人都在秋宴上,没人想到谢妍会在那个时候,躲在御花园里偷听他们说话。
那时候他的暗卫带回消息说,在外面看到了邬离皇后的画像,在一个年轻贵女的手里。
他顿时就想到了那时候被送走的小公主。
他猜想邬离皇后的女儿多半也会长的像她,也跟着拿出一副邬离皇后的画像,着令暗卫去找她的女儿。
谢妍听到了他和谢癸的计划,也听到了邬离遗落民间的小公主,看到了邬离皇后的画像。
被他发现之后,他着人送了一盏酒给谢妍。
酒中放着红障。
“为何是红障?”
“因为那时候谢癸已经有了提防魏宫的迹象,我要用红障来提醒他,别忘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可是从邬离皇宫里走出来,帮着他欺瞒天下。”
就用他侄女的死,来给他敲个警钟。
却没想到,谢妍喝了酒之后,去了玉湖。
“她为何落水?”
“自己落的水。”
盛怀宁眸中闪过几分波澜。
她万万没想到,谢妍中红障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可是她发现了你的身份。”
魏谆眯着眼,笃定地道。
是。
谢妍的确发现了她的身份。
巧就巧在,她在那天,刚好也从皇后的宫中带走了一副邬离皇后的画像。
谢妍与她一向不怎么对付,二人在玉湖狭路相逢,争吵了几句之后,推搡之间她手中的画像散开,被谢妍收之眼底。
谢妍震惊地踉跄了两步,哆嗦着唇要喊人,那年秋日下了雨,她脚下打滑,摔到了玉湖里。
盛怀宁不是什么好人。
谢妍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份,甚至要张扬出去,她自然不会好心再救谢妍,却也没想到,谢妍刚落水,就抽搐了几下闭上了眼。
“到后面,我开始怀疑你身份的时候,就决定再用红障试探一次。”
魏谆又开口。
四王不知道真相,对女儿的死耿耿于怀,他轻而易举挑拨了两句,四王就接了红障,去对江敛下手。
却不知道魏谆布这个局,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试探盛怀宁。
真相于今日被抽茧剥丝层层剥开,那些盛怀宁无数次惊疑的事情,终究在今日得了解惑。
“可惜啊……”
魏谆喃喃了一声。
“可惜我们斗了这么长时间,终究到今日,还是要在这决一死战。”
“真是可惜,盛怀宁,你是个聪明人,咱家本来不想杀你的。”
可惜盛怀宁要杀他。
“时至今日,魏大人还以为这场局在你预料与掌控之中,才是你最大的可怜之处。”
却见盛怀宁嗤笑一声,与他开口。
盛怀宁和他说话一向带刺,魏谆皱起眉头。
“盛怀宁,咱家承认你很聪明,不过你费心掩饰的身份早就被咱家猜到,还有今日,你来了,还以为能活着走出去吗?”
“魏谆,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谁会死呢?”
盛怀宁不以为意。
对付一个将死之人,她没什么可害怕的。
“邬离皇室之中,竟也能出你这样狂妄之人。”
魏谆眼珠转了转,觉得身上多了些力气,暗暗使力站了起来,在盛怀宁的注视下,意味不明地道。
“其实你父皇临死前,尚且留了一句话,是给你的。”
邬离皇帝?
盛怀宁眸光动了动。
先前说了那么多话,她下意识觉得魏谆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开口。
“什么?”
见她信了,魏谆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手中的尖刀,喘着气道。
“你走近点,我告诉你。”
“你在这也一样能说。”
“你武功这样厉害,还害怕我?
石室外就站着谢癸,我的话若是给他听见,有些东西,我可不保证还能到你手里了。”
盛怀宁顿时想到凉山上的那些,被魏谆藏在这的邬离皇室的旧物。
她往前走了两步,到魏谆身前,隔着一寸的距离。
“你说……”
盛怀宁话说到一半,魏谆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狠狠扣住她的手腕,拔出尖刀,刺向盛怀宁的心口。
“想知道?
那就下去问你的好父皇吧。”
他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匕首刺过去的动作毫不犹豫。
他自以为速度很快,但盛怀宁早就提防着他,侧身避开,擡脚踹在了他的心口。
恰好踹到了魏谆的伤口,他脸色顿时扭曲在一起,凄厉地喊叫了一声,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
盛怀宁接了匕首,将魏谆的双手反剪过去,寒光一闪,刀刃抵在他脖颈。
魏谆头磕在石室旁,眼冒金星,身上的鲜血淋淋地往下滴落着,他浑身冒出冷汗。
“魏谆,说了这么多,你就不想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吗?”
盛怀宁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魏谆身子一僵,问她。
“什么意思?”
“河盗头子递往你府中的信,还有你派去辙城那两个副将给你传的消息,你看的还好吗?”
盛怀宁轻笑一声,看着他有些僵硬的神色,道。
“你……”
魏谆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你就不好奇,河盗伪装神佛的事情都瞒了四年了,怎么就突然被人发现,卷起流言,到了非查不可的地步?”
“是你?”
魏谆反应过来她的话,不可置信地尖利喊道。
“是我。”
盛怀宁痛快承认。
“你派去辙城探消息的两个副将在路上就已经被我处置了,传回去的信,还有河盗头子的求救信,都是我送到魏宫的。”
“你为何……”
魏谆颤着唇,不可置信地问她。
“当然是为了引你前去,要你去见河盗头子,再带着百姓把你勾结河盗残害臣民的事情,板上钉钉。
你以为魏讷真能把我推下水吗?
我故意的。”
盛怀宁笑吟吟道。
“我落水,你放心去辙城,以为是一场万全的打算,可你走了之后,我就把魏讷杀了。”
死了……
当真死了。
魏谆一阵发懵。
他想过很多个原因和可能,就是没想到,魏讷,他聪明的干儿子,真的死在了盛怀宁手里。
“不好奇为什么这么些天你朝堂上的钉子被处置的这么快吗?”
魏谆浑浑噩噩地擡起头。
“你走的第二天,我就进了魏宫,拿到你安排在朝中钉子的名单。
我把他们的把柄和错漏抓住,清剿起来自然容易。”
所以他的臣子,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都悄无声息地被处理掉。
“你去辙城,从一开始就在我的算计之中,流言是我引的,也是我和林城主合作,带着百姓堵住了你和河盗头子。
还有你在城主府,派去探消息的暗卫,也是我的暗卫。”
盛怀宁口中一句句吐出些魏谆觉得听不懂的话,他踉跄了两步,顺着墙沿瘫倒在地上。
“原来……”
他胸口起伏着,眼神死死地瞪着盛怀宁,一句话没说完,忽然怒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
“还有你的精兵,你在山下养的精兵,想知道为什么会被谢癸发现,然后把他们都清剿了吗?”
盛怀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如蝼蚁一般匍匐在地上的魏谆。
“也是你?”
魏谆更加不可置信。
他只觉得自己根深蒂固在心中的观念被打破,桩桩件件都在他意料之外。
看似他掌全局,实则他被掌控。
“是我。”
魏谆顿时想起当时山下盛怀宁围堵他,砍掉他的指头,却不杀了他的事。
“你故意……”
“如若不然,怎么引你和谢癸斗的死去活来,而我坐山观虎斗呢?”
这么多天的算计反目,竟然都在她掌握中?
在这么一个年轻的贵女掌握中?
魏谆眼中的神色破裂。
“还有夏侯爷的死,辅国公,也都是我。
魏谆,你身边的钉子,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被我拔掉了。”
“不是谢癸?”
“当然不是。”
盛怀宁道。
“是我利用了辅国公,算计夏侯爷,最后让他们两败俱伤。”
都死了。
“还有城西,夏侯爷死后领兵权分给了秦副将,从那个时候起,城西就不再是你的了。”
“秦副将是你的人?”
“是。”
“你……你……”
魏谆哆嗦着唇喊了一句,盯着盛怀宁平静的面容,却又忽然如疯癫了一样大笑出声。
“好,好啊,我竟然是输在了你手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
输在先朝人手里,我不冤!”
枉费他还以为自己和谢癸斗的你死我活,原来他们都在别人的算计里。
“盛怀宁,你果然好本事,不愧是你父皇的女儿。”
笑声止住,魏谆死死瞪着她,一双眼中迸发出几分恨意。
“我风光几十年,竟然败在一个女人手里。”
“是你作恶多端,败在我手里,当然不冤。”
盛怀宁话说完,听见石室外面传来动静。
是谢癸带着人要冲进来了。
可魏谆必须死在她手里。
盛怀宁握紧了匕首,擡手毫不犹豫地刺向魏谆心口。
“下地狱,好好给邬离赎罪吧。
放心,谢癸和魏家,很快就来陪你。”
魏谆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把匕首已经刺入了心口两寸。
鲜血大片地往外冒,他身上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空,眼神涣散起来,听见石室被撞开的动静,也看见路的尽头,雪色之间,黑压压的人群。
有恨他的,有巴不得他死的。
“我改变主意了。”
他大口吐着鲜血,却压低了声音,诡异地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对着谢癸笑。
“我偏不告诉他你的身份。”
连他这么聪明的人都败在盛怀宁手下,谢癸死也是迟早的事。
他斗不过,那就让谢癸也死在盛怀宁手下好了。
他们夺走邬离的东西,骗了帝后自尽,原来兜兜转转,也要还回来。
“我倒是真想看看……看看……”
看看谢癸被你一步步蚕食,被你算计,死在你手中,又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是怎么一副有趣的样子。
可惜魏谆的话没说完,已经倒在了地上。
“最后一个秘密。
你派去灭口的何若欢,也是我救的。
通敌叛国的证据,是我送出去的。”
盛怀宁勾唇附在他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放心去吧,谢癸不会等太久的。”
暗红色的衣袍被鲜血染尽,石室里刺鼻的血腥味浓重,盛怀宁扔了匕首走出去,谢癸在身前厉声喊道。
“射箭,给朕乱箭把贼人射死!”
漫天的箭羽从石室外飞进来,魏谆身上被射成了筛子,血色弥漫,这个在南明呼风唤雨十多年的宦臣,伴随着怒骂声,喊叫声,不甘地死在了,南明十五年的除夕。
屹立在南明十五年的官宦世家魏家,也随之,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