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离2
邬离2
生下公主之后,皇后昏睡了半日,到了晚上才醒来。
外乱内患正忙,帝王看着她平安诞下女儿,就又匆匆忙忙一头扎进御书房,忙着批复折子,忙着处理南方灾害,忙着与各位大臣商议事情。
一天十二个时辰,约摸有十个时辰都扎在御书房里不出来。
等他终于忙完了事情,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
眼底的乌青给这位年轻俊朗的帝王面容上添了几分憔悴,但仍然不损威严。
夏日午后的阳光顺着窗棂洒下来,映在他挺拔的身躯上。
他走上前,面上浮起几分笑意,小心翼翼地从皇后手中接过女儿。
初为人父,他和大多数父亲一样,对待这个与妻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小心翼翼又珍而重之。
襁褓中的女儿那么小一团,窝在他怀里,也不哭闹,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他,咯咯地笑着。
他伸出一根指头逗了逗女儿,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温声看着皇后说。
“像你。”
“眉目间更像夫君。”
成亲多年,明面上私底下,皇后从未与他用臣妾相称。
他们更像是平凡人家的夫妻,山珍海味吃得了,粗茶淡饭也不嫌弃,从认识到如今,成亲五年,未曾红过一次脸。
邬离皇后是个极温婉的女子。
“但像你或者像我,如今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帝王嘴角的笑意骤然敛去,屋内安静下来,皇后压着声音问道。
“又有新消息了?”
帝王微一颔首,叫她。
“阿滢。”
皇后看过去。
“今日我思来想去,还是想与你说。
如今情况非比一般,我想暂时……不把阿宁入玉牒。”
邬离皇室上下统共这么多人,战事将到,风雨欲来,不管以后情况是好是坏,他不想让女儿陪着他们经历风险。
昨日皇后生下女儿,阖宫上下还没来得及欢呼,就被帝王下令严禁过多探讨此事。
满朝对此猜测探讨,有说皇帝为近日的事忙晕了头,有说帝后起了争执皇帝不喜欢皇后了,也有人可怜这刚出生的小公主,才生下来就不被父皇喜欢。
外面流言纷纷,帝王依旧坚持着禁止了所有对于公主的探讨。
“入了玉牒,她便真正与你我绑在一起了。”
做最坏的打算,日后要是亡了国,她一辈子都要背负着亡国公主的名号,质疑,流言,或好或坏,他们若不在,就全要堆在这个“邬离公主”身上。
他清润的声音落在屋内,邬离皇后骤然明白了他的苦心。
刚生产完,她的面容还有些苍白,帝王落座在她身侧,握住她的手。
眉目认真。
“若实在不行,到时候……我就着人把你和阿宁一起送走。”
“我不走。”
她的声音虚弱,但又坚定。
她反握住帝王的手。
“我十七岁嫁与你,新婚之夜,那一天我们就说过,同生同死。
夫君,你是皇帝,那我就是邬离的皇后,万千百姓在你我身后,我是国母,万不会退缩。
流言骂名,猜忌怀疑,我也一样会与你一起承担。”
屋内安安静静的,只有她微弱的声音落在屋子里。
两人对视良久,帝王喉咙蓦然一哽。
想起那一年他初做太子,正位东宫,父皇母后在一众世家女中为他择妻子。
他一眼看到了她。
那是世家中最温柔和善的嫡小姐,旁人说她无甚脾性,性子绵软好欺负,只有他于那一天秋日落雨里遥遥一瞥,便窥见她温和皮囊下挺直的傲骨。
她从不是简单的世家女。
克制守礼的皇太子生平第一次有了冲动,于御前跪下求来恩典,此后五年风雨,相互扶持,后宫一人,丝丝缕缕的情意缠于心头,他一日比一日更爱眼前的人。
还有……他们才生下没几天的女儿。
二人对视了良久,邬离皇后低下头,看了一眼女儿。
她在襁褓中,依旧不知道爹娘如今讨论的话题有多么沉重,与帝王相似的眉眼让她眸光微红,哽咽着说。
“若是不行,到了那一步,就把女儿送走吧。”
她的腔调都变了,却又仰着头,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你我位于此,身上责任担子,从非一日能理清放下。
但就容我们自私一回,不在玉牒上加上她的名字。
日后骂名也好流言也罢……都万万不要加注在她身上了。
如夫君所言,让她平平安安地长大吧。”
跟着爹娘未曾享过几天好日子,那以后的坎坷崎岖,他们也不会让女儿经受。
那一天,邬离三百二十年八月初八,邬离国外百里的地方,谢癸正带着一众士兵势如破竹地往邬离去,满国上下风雨欲来,年轻的帝后,在最后的日子里,依然殚精竭虑地为女儿做着最后的打算。
一个月后,九月初八,帝王正式开了城门。
早先喊来接应送走女儿的下人死在了城中的乱子里,变故陡生,谢癸来的太快,帝后站在祖祠前,突然得知了这个消息。
“带她走吧。”
在最后的时间里,帝王依旧保持着沉稳,深深看了一眼女儿,塞到皇后怀里。
“夫君……”
她眼睛都红了。
她当然知道这一去,只怕二人就再难见到了,她再赶回来,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只有这样才最安全,你知道的,我走不了。”
他将女儿塞过去的刹那,原本安安静静的孩子骤然嚎啕大哭,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她死死地拽着皇帝的手。
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血脉亲缘如此难以割舍,她一哭,帝王强忍了半日的情绪也几近跟着崩掉。
他一把将皇后和襁褓中的女儿一起抱进了怀里,深深地,又看了她们一眼。
狠心把她们推了出去。
一身凤袍的女人抱着她从祠堂跑出去,年幼的孩子安稳了不到一个月,就要继续颠沛流离地面对未知的未来。
记忆如剪影一般,在她脑中飞快地闪过,一幕一幕,到皇后抱着她出来,剩下的东西,与那一天冬雪她梦到的重叠在一起。
“带她走吧,日后不管好与坏,都请盛大哥和嫂子告诉她,邬离与新朝是和平交接。
我不想她活的不快乐,不想她被束缚。”
年轻女人微弱的声音最后在她耳畔响起,盛怀宁骤然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
一滴清泪顺着眼尾,滑落到枕头上。
触目一片暗色,已经到了深夜,她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碰到了一个温热的躯体。
谢离被她的动作惊醒,下意识把她抱进怀里。
“怎么醒了?”
他习惯性地吻在盛怀宁的眼尾,却触及到了一片湿咸。
“宁宁?”
谢离心中一紧,撑着床沿坐起身子,顺手点了一旁的灯盏。
明黄的光打下来,他看见盛怀宁恍惚着神色,目光飘忽了好一会才定在他身上。
“谢离。”
话一开口,滚烫的泪又顺着眼眶落下。
“怎么了,宁宁,宁宁?”
谢离顿时慌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想去抱她,又想伸手给她擦眼泪。
然而越擦越多,到了最后那眼泪将他的手都沾湿了,谢离瞧着她有些红肿的眼眶,无措地柔声喊。
“宁宁,怎么了,是梦到什么了吗?”
她恍惚地擡起头,瞧见谢离,才察觉出几分真实。
她被他揽着坐了起来,下意识往他怀里依偎了一下,抱住他的腰身。
“我又梦到了,父皇母后。”
细柔的声音响在屋子里,谢离一手轻轻抚在她后背,在她额头落了个吻。
“都是梦,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
他动了动唇,温声安抚她。
“我梦到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
梦到了只从盛相和盛夫人口中听过的事,还有那些他们也不知道的事。
“梦到了什么?”
谢离顺着她的话问道。
盛怀宁便掰着指头和他一一细说。
“梦到母后在从南方回京的时候救下了爹娘,梦到他们一起看着我出生,父皇亲自给我取了名字,梦到他们筹谋着怎么护我周全,也梦到……”
梦到邬离皇后倒在血泊里,梦到帝王死在祖祠前。
“谢离,我很想他们。”
盛怀宁轻声说。
血脉亲缘如此神奇,让他们为了一个才出生一个月的女儿殚精竭虑地谋划,也让她因为一些模糊的,从来没记得的记忆,而伤怀,思念他们。
哪怕他们只相处了,短短一个月。
“他们也很想你。”
谢离把她更抱紧了,指着一旁窗棂外,夜半空中的零碎星光说道。
“他们都说,人死了就化成天上的星星,父皇母后也一直陪着宁宁。
你今夜梦到他们,也许就是他们知道了你来了这,猜想着你思念他们,也想来看看你,所以入了梦,又让你见到了当年的事情。”
她恍惚从他怀里擡起头。
“是吗?”
“一定是。”
温热的吻落在光洁的额头,盛怀宁下意识攥紧了锦被。
谢离的声音温和又笃定。
“他们不想看到你这样不开心的。”
“我只是梦到了那些东西,下意识地联想到,他们死前肯定也很疼。
你说母后会不会怪怼,因为我在,她抱着我出来,才被算计着中毒,没了命,最后也没能见父皇一面。”
“不会的。”
谢离轻轻攥住她的手。
“宁宁,你要知道,若他们不爱你,不会这样为你谋生路,不会最后送你出来,也不会把你,交给爹娘。”
帝后分开的时候也许已经做好了再也不会见面的准备,年轻的女人,往昔居在高台之上呼奴唤婢,也会为了女儿微薄的活命机会,匍匐在地上苦苦哀求。
她静静地听着谢离的话,惊醒时候猛烈跳动的心跳声已经归于稳健,一拍一拍,与谢离的合在一起。
二人这样抱着,夏日的天有些燥热,薄薄的汗浸在后背,但谁也没说分开。
谢离轻轻拢着她的手指,目光闪过几分疼惜。
“宁宁,他们很爱你。”
帝后在最后一刻依旧想尽办法为女儿谋生路,而她隔着十七年的光阴,守着他们的遗愿,一步步谋划算计,杀了仇人,洗清沉疴,了了最后的执念,何尝不是另一种牵扯在血脉里的爱。
ps:本章为周二25号更新,周三去医院复查,所以26号依旧请假不更新~下一更是27号凌晨,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