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钢铁囚笼（1）
省委改革办主任办公室的落地窗外，宁州城在初冬的薄暮中渐渐亮起万家灯火。玻璃幕墙隔绝了寒风，却无法隔绝那份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林悦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刑侦卷宗，而是厚厚一叠装帧精美、标题醒目的《宁州钢铁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深化混合所有制改革实施方案（送审稿）》。文件封面烫金的字体在顶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的皮革味、打印墨粉的化学气息，以及一种被精心营造的、属于权力中枢的肃穆感。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纸页，目光落在“改革背景”章节里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上：“……截至本年度三季度末，宁钢集团累计负债总额高达人民币 278.36 亿元，资产负债率突破92.7%，已严重资不抵债……连续三年巨额亏损，累计亏损额达54.8亿元……设备陈旧，工艺落后，产能严重过剩，市场竞争力丧失殆尽……唯有通过引入战略投资者，实施彻底的市场化重组，剥离不良资产，注入新活力，方能挽救企业于危亡，保障数万职工基本生计……”
278亿负债！92.7%的负债率！54.8亿亏损！每一个数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宁州这座曾经辉煌的重工业城市的心脏上，也砸在林悦的心头。这不仅仅是一份企业改制方案，这是数万工人及其家庭赖以生存的根基，是宁州工业版图上即将被剜去的一块巨大伤疤。而这份方案，正是她作为新任省委副秘书长、改革办主任，必须审阅、评估并推动落地的第一项核心任务。
郑国锋将她推到这个位置，用意昭然若揭——用这沉重的、牵涉无数人命运的“改革”巨石，彻底压住她，让她在“顾全大局”、“稳定民生”的旗帜下，无暇他顾。同时，这方案本身，很可能就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吞噬国有资产的巨网！
林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杂念。她拿起内线电话，声音平稳无波：“小陈，请把宁钢集团近三年的详细审计报告、资产评估报告、银行债务明细、以及所有与本次改制相关的尽职调查材料，全部调过来。要原始底稿和电子备份，不要摘要。”
“好的，林主任！我马上去档案室调取！”秘书小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半小时后，两个沉甸甸的牛皮纸档案箱被推进办公室。林悦屏退秘书，反锁了门。她走到档案箱前，打开箱盖，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油墨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戴上薄薄的白色棉布手套，动作沉稳地开始翻阅。
最先打开的是由省国资委下属“恒信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标注着鲜红“审计专用章”的《宁州钢铁集团202x年度财务报表审计报告》。报告正文用词严谨，数据详实，结论清晰：负债278.36亿，资产负债率92.7%，亏损18.2亿……与方案中的描述严丝合缝。
林悦的目光没有在结论页停留，而是直接翻到厚厚的附件部分——资产负债表、利润表、现金流量表及其附注。她的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游走，眼神锐利如鹰隼。多年的刑侦经验赋予了她对数字异常敏锐的洞察力和对逻辑链条近乎苛刻的审视本能。
突然，她的指尖在“长期借款”明细表的一行数据上停住。
“xx银行宁州分行，借款本金：人民币 1,850,000,000.00元，借款期限：202x年1月1日-202x年12月31日，年利率：5.65%……”
这个数字本身没有问题。但林悦的目光扫向旁边的“应付利息”科目附注。在“长期借款应付利息”的子项下，清晰地列着这笔18.5亿贷款的应付利息余额：人民币 0.00元。
零？
一笔18.5亿、年利率5.65%、期限一年的贷款，在审计年度末，应付利息余额为零？这怎么可能？除非这笔贷款是年末最后一天才发放的！但借款合同起始日期是年初1月1日！
林悦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翻到审计报告后面的“银行询证函”附件。银行询证函是审计师向银行直接发函核实企业银行存款、借款等信息的核心证据。她快速找到xx银行宁州分行对这笔18.5亿贷款的询证回函。
回函上，银行确认了贷款本金余额为18.5亿，但在“截至函证日应付未付利息”一栏，赫然填写着：人民币 104,525,000.00元（1.04525亿）！并且加盖了银行鲜红的业务专用章和经办人私章！
审计报告附注显示应付利息为零！银行回函却确认有高达一亿多的应付利息未付！
巨大的矛盾！赤裸裸的造假！
林悦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迅速翻开由“宁州正源资产评估有限公司”出具的《宁州钢铁集团固定资产评估报告》。报告洋洋洒洒数百页，对高炉、转炉、轧机、厂房、土地等核心资产进行了详细评估。最终结论：固定资产评估净值人民币 189.47亿元。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主要生产设备评估明细表”上。其中一项关键设备——“3#2500立方米高炉”，评估报告给出的成新率为65%，评估值为人民币 8.76亿元。
林悦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份尘封的记忆——那是半年前，她还在刑侦总队时，经手过一起涉及宁钢集团设备采购的串通投标案外围线索。当时调阅的宁钢内部设备台账显示，这台3#高炉因核心部件严重老化、技术落后，已于前年年底被集团技术部门鉴定为“强制报废”！相关报废审批文件和集团总经理办公会决议的扫描件，还静静躺在她的加密硬盘里！
强制报废的设备，评估公司竟然给出了65%的成新率，估值近9亿？！这已经不是评估误差，这是明目张胆的欺诈！
冷汗瞬间浸透了林悦的内衣！她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愤怒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腾！这哪里是审计和评估？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数字魔术！一场针对巨额国有资产、丧心病狂的洗劫前奏！
她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试图用冰冷的空气冷却几乎要炸裂的头脑。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却在她眼中映照出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郑国锋！周正阳！他们不仅要把她困在“改革”的囚笼里，还要利用她的手，为这场赤裸裸的掠夺盖上合法的印章！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回桌前。现在还不是愤怒的时候。她需要知道，谁将是这场饕餮盛宴的最终受益者？谁有如此大的能量，能让省国资委指定的审计和评估机构集体失明，甚至公然造假？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僵硬地翻开了那份《战略投资者遴选及合作框架协议（草案）》。文件的核心部分清晰地列出了经过“严格筛选”的几家意向战略投资者名单。排在首位的，赫然是一个名字——宏远资本控股集团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