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王老实指了指柱脚的酒坛,坛上贴张纸,写着“固若金汤”。“那‘固’字他描了两回,第二回下笔重,把头回的都盖了。”他顿了顿,“明儿一早就来重刻。”
开春第十二日,招商厅里闹哄哄的。波斯话、罗马话、汉地话混在一处,檐角风铃“叮铃”响,像壶刚开的茶,热乎得很。
刘妧刚进门,衣摆花纹跟着动。踩过波斯地毯,映出琉璃盏的样子;踏上越人藤席,浮起竹篾纹;走到印度使者达摩多罗跟前,忽然绽开朵莲花。
“这衣服的线是桑小娥调的感光料,”她拽拽衣襟,花纹闪了闪,“昨儿见马库斯,竟亮了钢锤影子,他愣半天,说‘比罗马神谕还灵’。”
厅中央立着陈阿娇设计的招商屏风,越人藤编的框子缠着线,像个大藤筐。屏上的铺位信息用滚轮翻着,纸“哗啦”响,每翻一页,商人就往前挤。
“异国商区剩最后十间!”屏旁小宦扯着嗓子喊,早被争抢声盖了。
波斯商人阿罗憾挤到最前,绿头巾快蹭到屏面,指着水源图标:“这儿离水近,骆驼方便!我要十间卖琉璃,挨着马库斯——比谁客人多,输的请喝波斯葡萄酒!”
罗马商人马库斯举着尺子挤过来,敲着“手工业区”:“我要五间卖钢工具,得离鲁直作坊近!你那琉璃脆,别挨着我,砸了赔不起——不要你的破灯!”
阿罗憾拍着胸脯笑,头巾上琉璃珠晃得厉害:“赔你十盏嵌宝石的!比你那铁疙瘩值钱三倍,敢赌?”
旁边阿拉伯商人插了句,翻译赶紧说:“我要三间卖香料,夹在你们中间——琉璃映香料,钢锤敲香料盒,正好!”
角落里,李嵩捧着杯茶,茶盏沿沾点胡饼渣。他看着人群,眉头松了些,手指在茶案上轻敲。
“这些胡人,争铺位跟争战场似的。”他对老吏嘟囔,嘴角带点笑,“不过……比抢地盘强,倒像过年赶集。”
话没说完,个新罗商人撞了老吏,手里布样“哗啦”散了。布上印着汉新罗文“求购丝绸”,还有行小字:“可换新罗紫菜”。
“对不住!”新罗商人鞠个躬,汉语带海蛎子味,“我要两间铺卖紫菜,挨着食肆巷——张二婶的胡饼夹紫菜,准好吃!我娘教的方子,试过的都说鲜!”
李嵩捡起布样摸了摸:“织得倒巧。紫菜配胡饼?明儿试营,我也买块尝尝。”
新罗商人眼睛亮了:“大人要尝,我送两斤!我家紫菜晒足百日,比海带鲜!”
“商户选铺处”的长条案前,王老实盯着铺位图,指腹在“食肆巷”拐角戳了又戳。
“张二婶非抢这拐角,说胡饼摊得临街,路人闻着香就进来。”他急得搓手,掌心米糕粉蹭到图上,“我那米糕得挨着水井,不然换水绕半条街,蒸笼都凉了。”
越人阿勇举着铜制定位器,上面垂着小铅锤,往图上一放,线“啪”地绷直。
“王大叔别急,这跟我们定田界的一样准。”他调了调刻度,指着“食肆巷”第三间,“后窗对水井,打水不用出巷;前门临主街,张二婶在隔壁,她的胡饼刚出炉,客人正好来块米糕解腻,跑不了。”
张二婶挤过来,手里攥着生面团转得飞快。“我就要隔壁!”她拍着案子,面团粉“扑”地落在图上,“老王你敢抢,我就把胡饼炉支你铺门口,让你米糕都沾着胡饼香!”
王老实笑了,米糕渣掉衣襟上:“给你给你,我要第四间,离你近点,好借炭火烘米糕——你那新磨的芝麻粉,分我点?”
张二婶哼了声,从兜里掏出小纸包扔过去:“拿去!别让你孙子总来偷我家芝麻。”
“招商茶歇”的案子上,老钱正往“万国盒”里摆茶点。盒子分五格,格上印着汉越波斯印度罗马文“请用”,旁边画着小图:汉地米糕、越人竹筒饭、波斯椰枣。
“这是新米做的糕,掺了印度番红花。”老钱往盒里放一块,指尖沾着糕屑,“太后说甜咸都有,胡人汉人都爱吃——昨儿试做,波斯商人说像他们的‘太阳糕’,越人说有竹筒香。”
达摩多罗捏起块糕,里面缠着细银丝。“像我们的‘吉祥米’,银丝寓意‘绵长’。”他掰半块递给波斯商人,“你们的蜜配这糕更甜,试试?”
波斯商人尝了口,眼睛亮了:“比我家婆娘做的椰枣糕清爽!老钱师傅,能教我家厨娘不?我出十斤波斯蜜,最稠的那种,能粘住苍蝇!”
老钱笑眯了眼:“教!等你铺子里琉璃灯亮了,我就去,就着灯光学,看得清揉面劲道。”
“商户培训处”里,阿月用根绳在桌上摆字,绳弯成“买”“卖”的形状。
“‘买’是有人给你东西,”她指着“买”字,绳尾搭着小布袋,“比如你给铜钱,王大叔给你米糕。”
“‘卖’是你给人东西,”她又指“卖”字,绳头拴着片琉璃,“比如你给王大叔琉璃,他给你米糕。”
高鼻深目的胡商盯着绳看半天,突然拍手:“懂了!就像我用三盏琉璃灯换十笼米糕,我‘卖’琉璃,王老实‘卖’米糕,公平!”
秀儿举着算盘走过来,算盘珠缠着红绳,拨起来“哗啦”响。“这珠拨一下,算一个铜钱。”她对着胡商账册拨珠,“你昨天进五盏琉璃灯,卖了三盏,还剩两盏,在这——”她指着两颗红珠,“就像你筐里还剩两个空位置,对不?”
胡商盯着算盘笑了:“比我们的沙盘好,珠不掉!我要一个,挂铺子里,让客人看我不骗人——少给一个铜钱,珠就不响!”
暮色漫进招商厅时,“功德墙”前挤满人。墙是再生砖砌的,砖缝嵌着细线,风一吹“簌簌”响。
陈阿娇拿着錾子,给王老实的商户牌找位置。牌是铜的,刻着“王记米糕”,旁边留着按手印的小方框。
“按吧,按了就刻上,风吹雨打不掉,比你家祠堂祖宗牌位结实。”
王老实蘸点红泥,把巴掌按上去,印子清清楚楚,连掌心老茧都显出来。“按的时候,牌还是热的呢!”他摸着牌笑,“我那孙子说,要把这牌画下来贴书桌上,说长大了要做个‘上功德墙’的生意人。”
阿罗憾的琉璃铺牌旁,马库斯正让工匠刻字,刻的是罗马文“诚信”,字母歪歪扭扭却刻得深。每刻一笔,他就念叨一句,翻译说他在说“骗了人,天打雷劈”。
“跟汉地的‘信’字并排,”他拍着墙,“谁也别想耍赖,不然夜里牌上的字会发光,扎得人睡不着!”
李嵩站在墙尾,看着工匠砌最后一块砖,砖上留着个空位,比别的略大些。
“给我也留一块。”他突然说,声音不大,周围静了静。
“李大人也要做生意?”王老实惊讶地直起腰,手里的牌差点掉了。
李嵩摇头,指了指墙,又指了指喧闹的商人:“刻‘见证’二字就行。”他顿了顿,看着阿罗憾和马库斯勾肩搭背去喝酒,笑了,“我以前总觉得胡人是外人,今儿看他们争铺位、算账目,倒跟咱巷子里的张屠户、赵老栓没两样。”
他摸了摸墙上的线,线在掌心滑溜溜的:“看着这墙从空变满,算个见证,不丢人。”
掌灯后的建章宫,刘妧翻着王老实送来的《招商引贾录》。录末秀儿画的图上,各国商人围着铺位图,像群围着蜜罐的蜂。旁边注着:“马库斯和阿罗憾吵着吵着,约好在铺子中间搭棚喝茶——马库斯带罗马奶酪,阿罗憾带波斯蜜。”
陈阿娇展开新制的商户册,册页用线装订,每一页都留着盖章的地方。章是铜的,刻着“市验”二字,盖下去“啪”地响。
“哀家让尚方署做了千册,每笔交易盖个章,防欺诈。”她翻到一页,“前儿有个胡商骗越人藤编,说‘十文’给‘八文’,一查册子,他上次还骗张二婶的胡饼,立马赶出去,永不许进。”
卫子夫捧着《商贾云集册》进来,册上夹着片纸,是各国商人的签名,汉字、波斯文、罗马文挤在一张纸上,像幅小画。
“今日招商三百户,国外商户占三成。”她指着红圈,“‘异国商区’‘食肆巷’爆满,张二婶还跟印度使者商量,要在胡饼里加番红花,说‘混着吃才香,像这市场,啥都有’。”
“对了,”卫子夫笑着抽出张木牌,“李嵩让人送了块他写的‘诚信’木牌,说要挂功德墙旁边,跟胡商的牌对着,‘汉胡都得守,不然对不起这墙’。”
刘妧拿起“招商纳贾诏”,印泥落在“万商共荣”四个字上,红得透亮。
“明儿试营,让李嵩也去看看。”她望着窗外,招商厅的灯火像片星星,“让他瞧瞧,这些胡人不是来抢地盘的,是来搭伙过日子的,比守老规矩热闹多了。”
陈阿娇指着舆图上的商区:“这图原是张白纸,现在被他们的脚印画满了,有哭有笑,比最巧的织娘织的还活泛。”
窗外,招商厅的灯火还亮着。阿罗憾和马库斯蹲在地上划界,用根绳隔开地盘,绳中间留了个巴掌宽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