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客栈遇奇人
悦来客栈的木门吱呀一声,把满屋子的油垢味和酒肉气都挤了出来。
那味道混着汗臭、劣质酒气和烧糊的饭菜香,像把钝刀子在我鼻子里搅,让我忍不住皱紧了眉。
屋檐下的灯笼歪歪扭扭地挂着,红绸褪成了浅粉,“悦来”二字掉了半边,“来”字的最后一捺被风刮断了,像个缺了牙的老头在咧嘴笑。
我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桌角裂了道缝,里面卡着半粒瓜子壳。
店小二拖着草鞋过来,围裙上的油亮得能照见人影,他把粗瓷碗往桌上一墩,“砰”的一声,碗里的茶晃出了半盏:“客官,要点啥?咱这儿有酱牛肉、炒花生,还有刚出锅的馒头。”
我的目光落在邻桌。
三五个袒胸露背的汉子正划拳,腰间的长刀柄上缠着红绸,和横肉汉腰间的黑布骷髅不同,他们的刀柄刻着交错的剑痕。
“……血煞令已经发了,听说这次要祭三块天机石碎片……”
其中一个刀疤脸灌了口酒,声音压得低,却还是钻了我的耳朵。
“天机石?”我攥紧了筷子,指节泛白。
师父临终前断断续续提过这石头,说里面藏着惊天秘密,江湖人抢了几十年,最后不知所踪。
他说这话时,咳得背都驼了,手却死死按住枕头下的剑谱,像是怕被谁听见。
“可不是嘛,”另一个独眼汉往地上啐了口痰,“少门主说了,集齐碎片就能打开千机阁的宝库,到时候……”
他的话没说完,被刀疤脸用脚踢了一下,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不再说话。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后背的寒影剑突然发烫——不是剑鞘的凉,是剑脊里的贪念碎片在发烫。
师父说这碎片是他年轻时偶然得来的,能感应到同类的气息,更能被血煞门的邪气惊动。
此刻它烫得像块烙铁,透过衣衫烙在我脊椎上,提醒我:这不是巧合,是冲着我来的。
刚扒拉了两口面条,门“砰”地被踹开。
来人身着黑袍,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腰间的弯刀坠着红穗,穗子上的血色亮得刺眼,衣襟上绣的血色骷髅比横肉汉的更狰狞,骷髅的眼睛是用金线绣的,在昏黄的光里闪着冷光。
掌柜的正拨着算盘,听见动静手一抖,算珠掉了一地。
他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串钥匙,铜钥匙撞在柜台上,叮叮当当地响,像串受惊的铃铛。
“客官,上、上房还有一间……”
黑袍人没说话,只用下巴指了指二楼。
我却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半截令牌,齿轮状的边缘刻着细密的纹路,像某种机关的零件。
师父的图册里画过无数血煞门的标记,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令牌,那纹路扭曲着,像无数条缠在一起的蛇。
突然,二楼传来一声惨叫,凄厉得像被踩住的猫。
我撞翻椅子冲上去时,楼梯板被我踩得咯吱响,手里的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青光在昏暗的楼道里划开一道亮痕。
黑袍人正收刀,刀刃上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开错了季节的梅花,一瓣一瓣地渗进石缝。
地上躺着个书生模样的人,青衫上绣着“千机”二字,胸口插着把匕首,眼睛还圆睁着,瞳孔里映着黑袍人的兜帽,像映着一团化不开的墨。
“你是谁?”我把剑指着他喉咙,手却在抖——不是怕他的刀,是怕这突如其来的血腥。
十八年里,我只在师父的图册上见过死人,那些线条勾勒的尸身总带着股纸味,可眼前的温热的血、睁着的眼睛、还有书生嘴角未干的血迹,都在告诉我:这是真的死亡。
“碍事的小鬼。”他的声音像磨过的石头,粗粝得刺耳。
刀风裹着血腥气劈来,我连退三步,剑招全乱了。
他的招式太狠,每一刀都奔着要害,不像江湖比武,倒像是屠夫剁肉——早就想好了怎么把人劈开,连骨头缝都算计到了。
就在刀刃要落颈的刹那,一根竹棍斜刺里挑开刀锋。
竹棍通体青黑,棍身上刻着细密的竹节纹,每道纹路里都嵌着黑泥,像是常年握在手里盘出来的。
持棍的灰衣中年人咧嘴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竹棍舞得像团虚影:“朋友,以大欺小不体面吧?”
他的棍法很怪,看着慢悠悠的,却总能在刀风最烈时挑开攻势。
竹棍点在黑袍人手腕的瞬间,我看清了他的招式——那是“流云点穴”,师父教过我口诀,说这是早已失传的功夫。
更让我震惊的是,他的棍法和我的“流风回雪”剑势缠在一起时,竟有种说不出的默契,仿佛我们练了十几年的搭档,他的棍往哪偏,我的剑就知道该往哪收。
黑袍人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眼神一凛,刀招更狠了。
可灰衣人的竹棍像条滑溜的蛇,总能贴着他的刀身游走,时不时在他手腕、膝盖上敲一下,每敲一下,黑袍人的动作就迟滞一分。
“你是谁?”黑袍人喘着气,刀尖在发抖。
“路人。”灰衣人咧嘴笑,露出颗缺了的门牙,“看不惯欺负小辈的。”
他手腕一翻,竹棍点在黑袍人胸口,黑袍人闷哼一声,倒飞出去,撞在楼梯扶手上,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灰衣人却上前一步,竹棍压在他喉咙上:“说,血煞门抓千机阁的人做什么?”
黑袍人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你们……都得死……”
他猛地咬碎了嘴里的东西,嘴角溢出黑血,眼睛瞪得滚圆,没了气息。
我这才松了口气,剑“当啷”一声拄在地上,手还在抖。
灰衣人收起竹棍,往我肩上拍了拍,掌心的老茧蹭得我生疼:“你这‘流风回雪’剑,是林云枫教的吧?”
“你认识我师父?”我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睛。
那是双很亮的眼,眼角的皱纹里像藏着星光,可眼底深处却有团化不开的沉郁,像山涧里的深水。
“何止认识。”他往我对面的椅子上一坐,抢过我碗里的馒头,大口嚼着,“当年他单剑挑落黑风寨,我就在旁边看着。他那把‘断水’剑,剑光比月亮还亮,把黑风寨主的刀劈成了三截,碎片现在还在我家灶台下压着。”
我怔住了。
师父从未提过江湖名号,只让我叫他“师父”。
他总说“名字是给别人叫的,本事才是自己的”,我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山中老者,却没想过他竟有这样的过往。
灰衣人突然掐灭了烛火,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映出他袖中若隐若现的刀疤——三道交叉的剑痕,形如枯竹,边缘泛着白,像是很多年前的旧伤。
“当年黑风寨的鬼头刀劈在我左臂,”他卷起袖子,露出比竹棍更粗糙的老茧,“你师父用剑尖挑开我腐肉时,说‘陈风,江湖路得带点疤才像样’。”
陈风?我默念着这个名字,突然想起师父剑谱里夹着的半张纸条,上面写着“陈风,千机阁”,字迹被水洇过,模糊不清。
“你爹藏天机石碎片那晚,”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墙缝里的虫听见,“千机阁的弩箭穿透他披风,血滴在我竹笛上,至今洗不掉。”
他摩挲着竹棍上的刻痕,那纹路突然变得清晰——不是竹节,是某种机关的齿轮,和黑袍人令牌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我盯着他指尖的刻痕,突然觉得这江湖像团被浓雾裹住的网,而他手里,似乎攥着半张能解开网的地图。
地图的一角染着机关齿轮的油垢,另一角,大概还沾着我爹和师父的血。
他没再说下去,只把最后半块馒头塞进我手里:“血煞门的账,迟早要算。今晚别睡死了,他们的人,向来不喜欢有人坏他们的事。”
我看着他灰扑扑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手里的馒头还带着他的体温。
床板硬得硌人,我摸着寒影剑鞘上的裂缝——那是师父临终前用指节叩出的痕迹,三道,和陈风臂上的剑痕一样。
窗外传来陈风的鼾声,混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却掩盖不住我心底的疑问。
爹、天机石、千机阁、血煞门……这些名字像散落的珠子,等着一根线把它们串起来。
而陈风,或许就是那根线的线头。
只是我不知道,这根线的尽头,藏着的是真相,还是更深的黑暗。
寒影剑在鞘里轻轻震颤,像是在应和我的心跳。
我攥紧剑柄,指腹蹭过菱形纹路,突然明白师父为什么说“江湖这网,须以‘止戈’之心去挑”——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挑开这层网后,后面等着你的,是能照亮前路的光,还是会把人吞噬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