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芙蓉塞外客

第38章 归来

 九月廿四,寒露,气候乍冷。

 大夫检查完武芙蓉的伤势,见生长的不错,便也没太多好叮嘱的,只在走前提醒她伤口痂落之前切莫碰水,莫食发物,她挨那一刀刀口太深,即便表面结痂,内里要想养好,也得起码小半年,里面要是养不好,伤口极易再度撕扯开,届时便麻烦了。

 武芙蓉一一应下,让绿意将大夫送上一送。

 由此,房中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本歇下闭目养神,但半梦半醒之中,好像听到铿锵有力的马蹄声踩过西南大地,踏过万水千山,行过百里外的入京官道,直逼明德门。

 她猛然睁眼,犹豫片刻,将手伸向背后结痂伤口,指甲扣住便是一扯。

 ……

 明德楼下,双门大开。

 黑色骏马疾驰而入,马上青年蓬发垢面,全不似走时那般风光威武,但身上凶戾逼人,双目满是腾腾杀气,比走时模样骇人百倍。

 两侧的枣红突厥马上,锦衣乌靴的官差放声大喊:“晋王殿下归京!闲人退避!晋王殿下归京!闲人退避!”

 墨麒麟踏碎尘嚣,一路径直逼向崇仁坊。

 待到璇玑府门口,骏马尚未扬蹄停住,马上的人已经翻身跃下,跑上前抽刀对着门锁便是一砍,抬脚将门一踹,门嘎吱两声巨响往两边展开,府中景象便跃然于眼中。

 十室十空,无一人无一物,楼阁浑厚如死物,院中空空荡荡,里外无半点鲜活人气。

 空了,彻底空了。

 而外面的百姓听闻晋王剿匪大胜归京,纷纷赶到璇玑府外,对着门里驻立的高大背影跪地叩首,口中高呼:“晋王千岁!晋王千岁!”

 裴钰日月兼程,一身沧桑未洗,站在这里,面前是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身后是百姓的感恩戴德。

 “功败垂成,”他闭了眼,仰面喃喃念道,“功败垂成……”

 过了很久,他再度启唇:“武长史在哪?”

 “回殿下,入京得了消息,武长史现在晋王府中休养。”阿吉道。

 裴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又深深望了眼面前高阁,转身大步离去,不带留恋。

 晋王府,绿意将大夫送到门外正要转身,便见一群高头大马朝这奔来,定睛一瞧,马上的人不是晋王还是谁。

 她被吓到了,脸色都变得煞白,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回去告诉女郎。

 然她这边步子未迈出去,背后马蹄声已近,那道低沉威严的声音赫然喝住了她:“跑什么,本王又不是阎王。”

 绿意哭丧个脸,赶紧转身行礼。

 裴钰理也未理,径直朝后宅走去。

 明月台中,武芙蓉睡正熟,面色苍白如纸,额头沁满冷汗。

 她这觉睡得不太安宁,不仅浑身哆嗦,嘴唇还一直张张合合,眉头紧皱,似陷入什么难以自拔的梦魇当中。

 蓦然间,门被推开,大片阴影入内,脚步声响起,有道温柔的声音轻轻唤她:“蓉儿?”

 武芙蓉却打了个寒颤,咬字用力:“你们别过来,我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对我们下此毒手,别过来……”

 裴钰快步走到榻前坐下,双手扶上那双纤薄的肩膀,眼中满是着急:“蓉儿睁开眼睛看看,是我啊,我回来了。”

 武芙蓉却更加激动,直接在梦里挣扎起来,大声喊叫道:“不要!不要杀他!”

 裴钰心如刀绞,呼吸都跟着疼痛至极,将武芙蓉一把拥入怀中紧抱住,痛心大喝:“蓉儿醒醒!梦里的都过去了!此时在你身边的是我!二郎回来了!”

 武芙蓉这才悠悠睁开眼睛,浑然不可置信似的,颤着声音道:“二郎?我不是在做梦吧,你回来了?”

 裴钰重重点头,死死克制着不让眼中的泪掉出来,哑声道:“对,我回来了,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幸亏你没事,否则我要怎么活下去。”

 武芙蓉顿时大哭出声,用力回抱住他,呜咽道:“二郎,怎么办,璇玑府没有了,死的死,走的走,外派的外派,一个都没有剩下来,我真没用,我没有替你好好守住它,二郎……”

 裴钰在外练就的铁石心肠,此时全化干净了,握刀杀人的手轻轻拍着怀中可人儿颤抖的后背,哽咽道:“我的傻蓉儿,这怎么能怨到你身上,你一个孱弱的女儿家,能从那场大乱中保全性命已是三生有幸,岂能说自己没用?”

 他松开她,给她擦着泪,强颜欢笑道:“再说,怎么就一个没剩下?你现在不还在我身边吗,只要有你在,多难过的关头我都能挺过去。”

 武芙蓉仍是感伤,扎到他怀中继续落泪。

 裴钰搂住满怀的温香软玉,不免放松地舒出口气,视线往下一落,赫然看到武芙蓉右肩那块鲜红血渍。

 “这是怎么回事?”他赶忙松了她,动手就将她衣领扯开。

 看到伤口全貌,他呼吸不由一滞,吞了下喉咙开口,声音都有点发抖:“刀口怎么能深成这个样子,我给你留下的那些暗卫是死绝了吗?”

 伤口一晾便发疼,武芙蓉倒吸着凉气,柔声劝慰:“二郎别怪他们,行凶之人毕竟是江湖上的野路子,而且帮手众多,当日若非有他们保护,我这时候还不一定——”

 裴钰不敢往下听,抱住了她道:“好了别说下去,我不敢想。”

 武芙蓉便不再出声,乖乖靠在他怀中依偎。

 头日归京最为繁忙,裴钰这边搂了武芙蓉半日,接着便要入宫面圣,顺便将带来的那三个悍匪头子交待清楚。说辞都想好了,就说与其将人宰了图一时痛快,不如留条小命让他们为朝廷效力,将功补过谈不上,但杀了的确可惜。

 他这种不论出处纳人才的方法素来不招主流待见,朝中大臣是,龙椅上那位亦是,所以功是功过是过,西南剿匪大获全胜该赏,头衔封无可封就赏金赏银,但再将乱七八糟的人安排在身边,不行。

 父子俩因为三个匪首,在太极宫从早论到晚,最后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谁也不搭理谁。

 夜晚,子时三刻。

 武芙蓉睡眠向来浅,极容易被丁点大的动静惊醒,所以当哗啦水声响起时,她下意识就睁开了眼睛。

 房中仅燃了一盏烛火,还是为了照顾起夜用的,光芒幽幽微微,与星点萤火无异,导致人的视线也朦胧,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雾。

 裴钰在屏障后沐浴完,顺手扯了件长巾系在腰间,肩上披了件墨色缎袍,往里未着寸缕,肌肤上尚有水珠在往下流淌,发丝上也都是水,水将眉目浸透,五官轮廓清晰立体,精致艳绝。

 他将擦头的布巾往屏上一扔,看着武芙蓉轻声道:“吵着你了?”

 武芙蓉摇了摇头,却未否认,只是道:“怎么回来这么晚。”

 “老头子犯病。”他走到案前倒水畅饮,两口喝完嫌不痛快,干脆举着壶喝,有些不耐地皱眉,“过去也没见管我那么多闲事,现在连我用个人都要管三管四,他大儿子都快把我窝端了,我也没见他放个屁,从小就这样,偏心眼。”

 武芙蓉走过去,伸出手掌给他轻轻顺着胸口,柔声道:“好了,天天想东想西的,虽说这事太子嫌疑最大,却也不敢就断言绝对是他干的,毕竟那帮贼人已经服毒自尽,咱们还能从死人嘴里撬出真凶来么?”

 “不是他还能有谁!”裴钰声音一厉,但又很快收敛脾气,放缓了语气道,“不过我现在确实不该轻举妄动是真,老大一反常态,很难不让人猜测是否背后有高人指点,冯究那厮是聪明,但这回的手段太阴,不像是他能使出来的,损自身皮毛而断我一臂,这买卖划算至极,我真好奇是什么人给他想出来的,蓉儿,你说呢?”

 武芙蓉看着他,双目有些发怔。

 裴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下,笑道:“想什么呢?眼睛都看直了。”

 武芙蓉眨了下眼,乖乖顺顺的样子,指了下他手里的茶壶道:“你要喝到几时?我也渴了。”

 裴钰看着她这副海棠半慵的神态,愣了下,道:“早说啊。”

 他仰面饮了一大口水,上前捧起她的脸,对准那张饱满的唇瓣便吻了下去。

 由浅至深,难舍难离。

 有水珠从唇齿间溢出,顺着武芙蓉的下颏脖颈蜿蜒下移,直入衣襟之中,裴钰却抢先一步将手覆上,将碍事的水珠抹去,留给自己的手指肆意妄为。

 衣衫掉了一路,床帐垂下,情丝蔓延。

 裴钰吻着她肩上的那道伤疤,力度至轻至柔,手掌包住她的腰,尽可能保持着她身体的平稳,不至于将伤口撕裂开。

 武芙蓉感觉这时候的裴钰和以往有很大的不一样,不仅仅是照顾她受伤那么简单,出去这一趟,她怎么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更改。

 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或许是好的,但让她感到很不安。

 一头平静的狮子远比好斗的狮子要可怕上许多,因为你无法预料它何时会对人发起攻击,是现在,还是对它转身之后。

 “蓉儿……”他的嗓音粗哑,呢喃出她名字时的认真,像虔诚的信徒在朝拜神明。

 “你想当皇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