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芙蓉塞外客

第59章 相见

 武芙蓉原本还在为当前突发状况感到困惑,听见太子那一声“老二”,哭声一消,困惑顿时僵住,逐渐变成了密密麻麻的恐惧,像有千万条小虫顺着脚后跟慢慢往上攀爬,沿着后脊钻入发中,蚕食皮肉。

 她抬起头,借着灵堂里摇晃跳跃的烛光,也借着天上忽闪的雷电,目光直直望向那抹黑影。

 白光中,她赫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金瞳凤眸。

 哪怕整张脸被血污糊满,只凭那双眼睛,武芙蓉也能一眼认出人是谁,化成灰也能认出。

 是他,他回来了。

 可他怎能回来?

 他不该回来!

 或许不是人,是他的魂魄回来了?那这倒是不足为惧的,死人怎么能斗得过活人,死都死了,哪来的本事去和活人厮杀,回来也无非是再被弄死一次。

 可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又在提醒武芙蓉,站在那里的,的确就是个大活人,因为鬼魂是拿不了刀的。

 可是,为什么……

 武芙蓉眼神逐渐扭曲,里面充斥满了不甘、怨恨,以及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使得她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就那么直勾勾注视着他,眼里好像在说:“你凭什么站在这里?你怎么没死成?你为什么不去死!”

 倾盆大雨里,两道目光交汇,雨中人呕出一口血,倒地没了动静。

 裴韶早被吓傻,半点反应也无,呆呆站在原处。

 王免大着胆子上前,蹲下用袖子擦去来者满脸血污,看清五官后两眼先是震惊一瞪,又颤巍着手去探了探鼻音,确定呼出的气儿是热的,顿时欣喜若狂道:“是晋王殿下!晋王殿下还活着!晋王殿下回来了!快点进宫告诉陛下!就说晋王殿下回来了!”

 喊声落下,裴韶的身躯也应声倒地,浑身麻木躺在冰冷的雨水里,头脑空白,反复出现的唯有六个字——“既生瑜,何生亮。”

 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么。

 “不!不可能的!”武芙蓉看着雨中一群护卫将那人抬起带去送医,神态举止俱是激动,“不可能是他!他已经死了的!他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跌下去!他不可能活着回来!”

 绿意急忙安抚:“王御史说是,那八成错不了了,女郎莫要慌张,奴婢知道殿下回来了您比谁都高兴,您先缓缓。”

 “我……高兴?”

 武芙蓉大睁着眼,对绿意欲言又止,最终能从喉中发出的,唯有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捶地哈哈大笑道:“是啊,我高兴,我高兴的快要疯了,他活着回来,我当然高兴,哈哈哈……”

 绿意不懂她这反应,以为她的病又犯了。

 可裴韶懂。

 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从雨水里踉跄爬出来,看见武芙蓉那张脸起,他就知道,没猜错,先前一切都是她干的,是她把老二陷害至死,也是她收买的人去刺杀雷冲,通通都是她做的。

 他本可以按照预想的那样,将她抓起来,穷尽所有手段逼她承认,洗清他身上的嫌疑。

 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老二还活着,老二回来了,是非真相没人比他这个亲身经历者更清楚,又需要旁人多做什么。爱子失而复得,父皇此时必然欣喜欲狂,眼中除了老二再无他人,又会听他这个不讨喜的儿子,多说什么。

 裴韶忽然间感到无比可笑,自己可笑,武芙蓉也可笑,所有人的所作所为,加起来,都很可笑,就像是在为他老二做筹谋,好让他逐渐成为父皇心里最为重要的儿子,直至一日,彻底取代他这个太子。

 裴韶闭眼轻嗤一声,再睁眼,便拖着一身雨水走向武芙蓉。

 到了跟前缓缓蹲下身,他目光静静观望着这崩溃到几乎疯魔的女子,温和道:“武姑娘,事已至此,你我都好自为之罢。”

 ……

 晋王活着回来,丧事变喜事,灵堂拆了,纸钱扫了,楠木棺材被礼部秘密收走,之前遣散的下人也一并回归,晋王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热闹。

 武芙蓉一连十日未出明月台,昔日何其喜爱晴朗天气的人,如今竟让下人将窗户全都钉死了,白天黑夜,丁点光都透不进来,声音也传不进来,她活在里面,像一缕幽魂。

 第十一日,门被推开,傍晚灿烂的余晖泼入房门,倾洒在她的发上,她本趴在案上,感受到光芒,一抬头,正与那人对视上。

 时光停滞。

 “本王以为,你早就跑了。”他转身将门合上,房中归于一片黑暗。

 因为腿伤未愈,他的动作变得很迟钝,甚至能说是笨拙,连走向她,都变得缓慢,沉重异常,像戴了千斤重的枷锁。

 武芙蓉坐起身体,按了按僵硬如石头的肩颈,道:“能跑到哪里去,我又不是没跑过。”

 他停在她的面前,没有急着坐下,而是伸出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过了半晌道:“瘦了。”

 武芙蓉噗嗤笑出声,柔声道:“殿下不在,妾身自然茶饭不思。”

 裴钰指尖描摹她的眉眼,动作轻如蜻蜓点水,再辗转向下,指腹摩挲着那张饱满的唇瓣,低声道:“我的蓉儿便是如此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做得了我的决策,蛊惑得了我的心肠,甚至临到鬼门关,叫我一声二郎,我便能冲过去找你,被你一把推入地狱。”

 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倏然一紧,语气不改:“你说,这笔账,咱们要怎么算。”

 武芙蓉抽出他腰间匕首,一把拔出,笑道:“二郎这不是带着刀了吗,咱们干脆利索一点,你说想要剜心还是割喉,若没有打算,我可就要替你做主了。”

 裴钰夺过刀,怒喝:“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资格碰它吗!我送给你防身的刀,是让你用来捅我的吗!”

 “是啊,我不该捅你的,”武芙蓉道,“我应该割断你的脖子,看着你气绝身亡,最后再把你推入悬崖才对。”

 “武芙蓉!”裴钰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吼声嘶哑,可嗅血气。

 他的身体颤抖不止,即便手掌扼住她的喉咙,也下不去那个力气。

 房中如此漆黑昏暗,就像她把他推入未知崖的夜里一样。

 他全身的血在这刻变得冰凉,颤声问:“为什么。”

 哪怕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见到她,他的第一念头也不是想杀了她,就想问她一句,为什么。

 武芙蓉半个身子都被抵在案上,动弹不得,腹背受敌。

 便用双目静静看着裴钰,轻声道:“因为我恨你。”“把你推入悬崖只是时机合适,事实上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哪里用分手段呢。”

 “可……你说过你爱我的啊。”裴钰哽咽。

 “骗你的殿下,我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强-暴我的男人啊,我只是傻,可还没贱到那个地步。”

 “那你,你为我挡毒酒。”

 “笑死我了,殿下你为何到现在还不懂,不为你挡那杯毒酒,届时太子将你的死嫁祸在我身上,我一样难逃一死,何不去赌一把呢,若赌对了,你还能对我消除疑心,从此死心塌地,更方便我将你的势力一一根除。”

 最后一句话,几乎要了裴钰的命,他的手一哆嗦,从武芙蓉颈上移开,呜咽着大力撕扯头发,步伐踉跄后退好几步,嘶声质问她:“所以……不止雷冲,璇玑府血案,也是你……”

 武芙蓉立起身体,施施然道:“殿下小瞧我了,还漏了一个最为关键的呢。”

 裴钰心神一震,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指着她不可置信道:“难道张明礼……”

 武芙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张太傅那日若老实归家过夜,死期说不定还能延缓一二,他既然非要去平康坊寻欢作乐,那我何不顺便让他牡丹花下死?反正他都那么大岁数了,死在女人身上,也没几个人会怀疑。”

 裴钰崩溃不已,暴喝一声“你个毒妇!”当即便大扑上前,将匕首横在了武芙蓉咽喉间。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恨我,便杀我一人足矣,又与他们何干!他们可都是你的同僚啊!”

 武芙蓉反斥一声:“他们何时拿我当过同僚!”

 她大瞪着他,眼中泪水溢出,字字有力:“是因我是个女子不能加官进爵,所以有意抱团疏远我的时候,还是觉得我身份低微,不足以与他们相提并论,不想将我的名字记在功德录上的时候,还是我被你按在桌子上撕扯衣裳,所有人都听到了我的呼救,却没有一个人,哪怕一个人为我说句话的时候!”

 “同僚?谁是我的同僚?”

 武芙蓉笑道:“那都是你晋王殿下的帮凶,他们活该。”

 裴钰愣了神,表情僵住了,直直盯着武芙蓉,眼睛一眨不眨。

 过了许久,方哑声道:“所以,他们是因我而死,不是你刻意想杀的,是吗?”

 武芙蓉一怔,有点不懂他在说什么。

 裴钰将匕首一扔,紧紧抱住她道:“我懂了蓉儿,一切都是我做错了,是因为我,所以你才会变成这样,我有罪,都是我的过错,是我把你逼到今天这份上的,他们的死都应该算在我的头上,和你没有关系,蓉儿,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你只是迫不得已,咽不下那口气,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在乎那些事情,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逼你了,我知道错了。”

 武芙蓉耐着性子听完长篇大论,听着男子抽泣的声音,终是不耐烦起来,启唇冷声道:“裴钰,你清醒一点行不行。”

 “我说了,我过去说爱你是骗你的。”

 “其实和你接触的每一下,我都感到无比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