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芙蓉塞外客

第94章 喂药

煎药没有假手于人,她亲自在太极宫起了药炉,熬好又亲自端去喂了裴钰喝下。

裴钰当时挨那一下砸,许久没有回缓过来,半梦半醒里只听武芙蓉说“喝药了”,立马便乖乖张开了嘴,以为是自己想要的那个“药”。

见他如此听话,武芙蓉倒很惊讶,也庆幸不少,毕竟这一天的政务到底繁忙,他要是这么好伺候,换宫人喂也一样。

但她没想到,这难得的平静,仅仅到了晌午便被打破了。

武芙蓉那时正在御书房与近臣商议科举推行,还没忙到正题,汪有为便匆匆忙忙赶了来,满脸焦急欲言又止。

武芙蓉一看他那脸色,便先让臣子退下,问汪有为:“本宫不是要你留在太极宫不得擅自离开吗,再说现在正值晌午,陛下第二顿药喝的如何了?”

汪有为一听,更是哭丧个脸,欲哭无泪道:“唉哟娘娘哎,若非是陛下,奴婢何至于这般火急火燎跑来,您快过去看看吧,宫人们是没一个有本事能将药喂下去的了,喂多少陛下吐多少,那是半口不往下咽啊。”

武芙蓉见状,眉头一拧也顾不得忙别的了,起驾便回了太极宫。

偏殿内,凄厉的咒骂声无休无止,地上到处都是打翻药汁,因药汁颜色发红,乍一看,还以为是满地的血。

裴钰就在这“血泊”中发疯打滚,嘴里一边痛苦哀嚎,一边嘶吼怒斥:“我不要喝它!给我醉生散!快点!再不给我就杀了你们!杀光你们!”

武芙蓉正好赶到,看到他那副样子,不禁脸色一变,沉声吩咐:“将陛下抬到榻上去,手脚拿铁链铐住捆在床榻四角。”

宫人们并不敢上前,直到武芙蓉喝出一句“难道要本宫亲自动手吗!”才迈开步子,对地上的九五之尊行出大不敬之举。

足足用了有六个宫人,才勉强将铜筋铁骨的帝王抬了起来,艰难往床榻架去。

裴钰虽已筋疲力尽,但仍是挣扎不休,口中不停威胁:“放开我!你们这群反贼!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这是在找死!”

在他挣扎的过程中,有只锦囊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武芙蓉以为是他给自己私藏的醉生散,过去捡起来拆开一看,发现并不是,而是一块粗糙劣质的八仙佩,以及一缕编的歪扭七八的头发。

她愣了愣,恍然认了出来。

八仙佩是她当年上元节猜灯谜赢的,不值二钱银子,转手送给他玩了,后来闹掰,再没从他身上见到过。头发是她替他挡了太子那杯毒酒,在进宫送医的马车上,她命悬一线时,他各割下了二人一缕头发,编在一起,说他们俩已经是结发夫妻了,倘若她死了,他就娶她的牌位。

都是隔了很多年的东西,如果不是这回见到,武芙蓉只怕余生都难以记起。

可她心中也未有多少排山倒海的难过伤感,只是觉得酸涩,非常酸涩。

那边,宫人已将裴钰绑好,把手脚都用铁链栓在了床榻四条腿上,剩下的无论他再怎么挣扎,他也逃脱不了。

武芙蓉将玉佩和头发都装回锦囊中,过去重新放回他身边,对身后宫人面不改色道:“去将药端来,本宫亲自喂陛下。”

裴钰冥冥中感知到即将发生什么,拼了命的去挣脱铁链,不仅眼睛里急出了血泪,整个人的皮肤下面都冒出来鲜红血点,厉声哀嚎:“我不喝!我不要喝!好痛苦啊!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昔日不可一世的太原二公子,尊贵无双的晋王殿下,何时对谁这般摇尾乞怜过。

 

可武芙蓉对这呼救视若无闻,等晾到温热的药汤呈上来,她接过先小抿一口药汁,确定不烫人,勺子盛了一勺,硬是撬开裴钰的牙关灌了下去。

 

但裴钰的反应一如汪有为所说那样,根本不咽,到嘴里便吐了出来。

 

武芙蓉也不跟他急,静静看了他这幅模样片刻,吩咐宫人道:“去取只漏斗来,要结实的。”

 

宫人只好照做。

 

漏斗取来,武芙蓉将底端硬插进了裴钰嘴里,照着半碗的量往里倒。

 

裴钰要想不呛死,只能往下咽,这使得他无论再怎么排斥这碗药汤,求生的本能下,他都只能使劲吞喉咙。

 

很快,一碗药喝了个干净。

 

裴钰彻底成了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再没有动弹一下,即便漏斗被取走,他也说不出话,只能大口喘气,眼中毫无神采,连刚刚遇佛杀佛的杀气也没有了。

 

武芙蓉喂完药便没打算多留,将药碗交给近侍,起身准备离开。

 

而就在她转身之际,裴钰忽然叫了声:“蓉儿……”

 

声音沙哑虚弱至极,细弱游丝,险些没有让武芙蓉听到。

 

武芙蓉回过身,看着他。

 

他道:“你杀了我吧,这个皇帝我不想再做了,你来当吧,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武芙蓉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给你个痛快,谁又能给我个痛快?”

 

“你以为我很想当皇帝,很想体验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吗?”

 

“我告诉你裴钰,我不稀罕,我只想回家,即便回到家当家里的一条狗,也比当你们这里的人要强。”

 

裴钰现在的神志能认出她已是不易,话是听不明白的,连自己的嘴里,喃喃重复出的,也只一句:“杀了我,杀了我……”

 

直至到了夜里,武芙蓉拖着一身疲惫来给他喂第三顿药,他看到她,念叨的还是那句“杀了我”。

 

武芙蓉给他喂完了药,未急着走,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这幅样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抬脸深舒一口气,如在心里默默下了一个决定似的,没再要人伺候,将宫人都打发出去了。

 

偏殿中只剩他们两个。

 

灯火跳动,光影模糊,哪怕是帝王之家,夜深后也难逃旖旎昏暗。

 

趁他没到发疯的时候,武芙蓉给他将手脚上的铁链解开,柔声道:“二郎,舒服些了吗?”

 

裴钰连动都没动,眼中灰暗一片,当真有了垂死的征兆,并未回答她,只让她杀了他。

 

而这,不过是喝药的第一天。

 

她摸着他的脸颊,笑了下,眼波疲乏之下竟有几分柔和:“我怎么会杀你呢,杀了你这江山该怎么办,黎民百姓怎么办,你留着还有用呢,必须活着。”

 

说着,她的指尖从他的脸颊流连到颈间,鲜红蔻丹抵在他的喉结上,轻轻刮了一下。

 

裴钰浑身颤栗一下,眼中的光彩回来了些,只不过似乎很是困惑,望着武芙蓉的眼神里,满是不解。

武芙蓉将手收回,动作慢条细理,把发髻上的凤钗一一拆解,直到最后一支拿走,满头青丝顿时如瀑垂下。

她接着又将凤袍层层褪去,露出里面的软纱襦衣,身躯若隐若现,香风蔓延。

她朝他倾下身,距离很近,吐息与他的鼻息相缠,注视着他道:“二郎,你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痛苦吗?”

裴钰吞着喉咙,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未言语。

“是因为醉生散带给你的快乐太多了,”武芙蓉轻轻摸着他的眉眼,道,“一下子要全部抽走,你自然求生不得。可是二郎,这世上能让人快乐的事情有很多,不一定非要用醉生散啊。”

她话说完,便一俯首,咬在了他的唇上。

裴钰脑海顷刻空白一片,血却热了起来,心跳噗通急促。

他被铁链铐了一天的手,本麻木僵硬,在这刻,居然动了动,缓缓扶上了她的腰,又一路往上,在纤薄的背景上摩挲而过,扣住了她的后颈。

也直到这时候,蚀骨的爱意方能战胜过血肉被无数虫蚁啃咬的极致痛苦,让他回想起来,在过去的两年里,他曾何其强烈的思念过她,而现在,她就在他身边,在他怀中。

“蓉儿……”他活了过来,流着泪哑声唤她名字,握在她腰上的手却是不减力气,哭腔越重,力度越狠,“我好痛苦,好疼,浑身上下都疼,像骨头缝里爬满了蚂蚁,成千上万的蚂蚁,它们在喝我的血,在吃我的肉……”

武芙蓉攀紧了他的肩头,本就累了一天,这时不免喘息连连,却还强撑精神安慰他:“那些都是假的啊二郎,没有蚂蚁的,来,看着我的眼睛,专心些好吗,别再去想别的,你只告诉我,你明日还想让我来吗。”

裴钰脸埋入她颈项,小声哽咽道:“想。”

“那你就要听话。”武芙蓉道,“宫人喂你药,你就要喝,那是救你命的,不能不喝。而且一天三顿,一顿不能落,如果再耍脾气不喝,又或者喝了吐出来,那我就再也不来看你了,明白了么?”

裴钰被“再也不来”四个字吓到了,连忙缠紧了她,委屈道:“我明白了,我听话,我会喝药的,你不要丢下我。”

武芙蓉摸了下他的头,强撑力气道:“听话就好,这才是好……嘶,好孩子,轻些。”

过了这夜,早上。

武芙蓉本以为他终于能让她省下点心了,结果刚下了朝,就见宫人哭丧个脸跑来回禀,说陛下神志又乱了,谁都不让近身,更别提喂药。

武芙蓉一听便恼,回去本欲将裴钰修理一顿,结果到了又见他老实安静,看着她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半声不敢吭,喂药就喝,甚至能解开铁链让他自己端着喝,一滴没剩下。

武芙蓉不禁疑惑,特地又离开了片刻。

结果裴钰一找不着她,紧接着便就发起疯来,谁也不让靠近,见人便杀便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