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怪诞的表哥

第350章 十月渡泸

金沙江如今还叫泸水,颇为有凶恶之名。

但它的水面其实很平静,水波浅浅淡淡的,如同在微笑一般,同时,这平静之下又蕴藏着深不可测的神秘。

大山环绕在两岸,天地静默,把人衬得如蝼蚁一般渺小。

几个吐蕃人走在河畔,为首者名叫帕加。“帕加”在吐蕃语里是“猪屎”的意思,贱名好养活的习俗在哪里都有。

帕加是吐蕃宰相倚祥叶乐的私人奴隶,他虽出身卑贱,但从小头脑就特别灵活,愿意学也愿意想,甚至还会说几句汉话,因此得到了倚祥叶乐的赞识。

他是奉令来迎接娜兰贞公主的,原本是在上游的龙开口渡等着,但前日听到游骑说远远见到对岸有炊烟升起,于是过来看看。到了一看,果然见到了对岸竖着的是伦若赞的旗帜。

“我就说嘛,真是公主到了。”帕加喃喃自语道,“真是慢啊,大相从稻坝那条路南下,已经在南诏等了一个月了。”

他向北岸的身影挥动双手,不停地呼喊起来。

但过了许久都没得到对面的回应,让人心生疑惑。

“他们怎么不打招呼?”

“太远了,听不清吧?”

“放下船,渡河了再说。”

帕加遂带了五人乘小船划往金沙江对岸,小船摇摇晃晃,划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北岸,也被江水冲到了下游两三里,帕加先下了岸,留下两人负责把船划回上游,他则先往那边走去。

没多久,前方一队吐蕃士卒走了过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做什么的?”

“我们是大相麾下的亲兵,来迎公主。”

帕加应答之时,飞快地瞥了这队人一眼,只见站在前方的三人没有披甲,也没有拿兵器。

换作是一般奴隶奉命办事,也就观察到这里了,帕加却不同,他还注意到这前头的三人分明饿得有气无力了,居然能负责领队并开口问话。

至于按着刀站在那三人身后的则是六个高大汉子,虽也穿着吐蕃服饰,看样貌,其中有两人应该是羌人。

虽说从战国开始,西羌诸部中的发羌便迁到高原与吐蕃人繁衍,如今吐蕃也包含了许多羌族部落,但吐蕃人与羌人的相貌还是略有差异,羌人高鼻狭面,会更像汉人一些。

这点差异,帕加是平时留心观察过才看得出来。

当然,护送吐蕃公主的队伍中有羌人,乃至西域人,这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值得疑惑。

帕加说不出有何处奇怪,应话之后就恭敬立在那儿等着回应,可方才问话的士卒却没有答话,而是以求助的眼神看向了身后的羌人。

“有船吗?”那羌人干脆问道,吐蕃语说得十分流利。

帕加推测这羌人才是这队人的领头,偏是喜欢站在后面。

“船在龙开口渡,大相安排了百余船工摆渡。虽然离这里有些远,但小人就是奉命来带路的。”

“渡过了大江,往哪走?”

“自然是去浪穹见大相了。”帕加笑道。

那羌人摸着下巴,看着金沙江思忖了一会,道:“大军一路南下,地势险恶,遍布瘴气,士卒们伤的伤、病的病,已不能继续往上游行军了,你让那百余船工把船只划过来。”

帕加问道:“可南岸这段路不适应大军行进,而且大相安排好了,南诏的官员已经都等候在对岸了。”

“你只管去安排,废话许多。”那羌人忽然发了火。

“不是小人不肯安排,而是小人调动不了船只啊。”帕加笑得愈发谄媚,又道:“将军也知道,这大江上的船都是南诏人的,不是我们说调就调。”

那羌人闻言默然。

帕加再次瞥了他一眼,见他犹豫,问道:“将军若做不得主,或许带我去拜见公主或大臣?”

也就是这一句话的工夫,帕加心里奇怪道,自己虽然是奴隶,但是代表大相来的,伦若赞怎么也该亲自来见一面才是,怎么能这么怠慢?

“小人帕加,是大相身边的端墨的人。”帕加于是提醒了一下,“敢问将军大名?”

那羌人被他的名字逗得一笑,也自报了姓名,道:“荔非元礼。”

“荔非元礼将军有礼了,这是大相的信物。”

荔非元礼看了帕加递来的信物看了,随手把一面吐蕃军中的令牌丢过去,道:“伦若赞病了,不便见伱,你持这令牌去把船只调过来就是。”

帕加接过令牌,问道:“大臣可需要小人带话给大相?”

“说了,他病了。”

“是。”

帕加心存怀疑,但他只是一个小人物,这些事不是他能多管的,万一得罪了公主或护卫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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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风尘仆仆而来,但风霜并未损伤她的美丽,她穿的是一件拖地的长裙,并不适合行路,也许是为了来见他而特意换的,她的头发乌黑油亮,佩着以红珊瑚珠盘成的头饰,腰缠花带,一双细长的眉毛下,明眸闪动像是会说话,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她的语气又是那样的冰凉,像是山顶上万年不化的积雪,她从来都是对他没有好脸色的。

那双眼睛是在说什么呢?

贡杰赞不由想起了几年前的一桩往事。

赞普开始崇佛之后,有一年,他与伦若赞一起学佛法,正好娜兰贞路过,在一旁玩闹欢笑,引得他们频频侧目,为她的容颜而倾倒,于是,赞普命令她用酥油沾上黑灰,涂在脸上,遮住容颜。

后来,贡杰赞每次见到娜兰贞,她都是涂面的样子,偏是肌肤愈发的白皙光滑,不像别的吐蕃女子,被寒风吹得脸颊粗糙黯淡。

“请。”

荔非元礼催促了一句,打断了贡杰赞的沉思。

“是,我这就去安排船只。”

贡杰赞无奈告退,同时发现娜兰贞身边站着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且这人正在观察着他。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贡杰赞感到对方的从容与自信,这让他有些莫名地憋屈。

出了营地,帕加小声问道:“大臣,调船来吗?”

“公主都吩咐了,不然呢?”

“是否问一问大相?”

贡杰赞骂道:“贱奴,你眼里只有你的主人是吗?!”

“小人不敢。”

帕加原本有许多话想说,话到嘴边了,却因这句“贱奴”而咽了回去。

今日他分明看到,在贡杰赞掀帘的一瞬间,荔非元礼把刀都拔出来了一寸,显然是要斩杀贡杰赞的架势。

另外,公主身边那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一只手其实是搭在公主的腰上了,因披风遮掩着才不明显,但能通过他们的小动作看出来一些。

帕加知道这些事若是与贡杰赞说了,贡杰赞必然恼羞成怒,到时把怒火发泄在谁的头上还说不准。

~~

唐军营地。

娜兰贞侧头看向薛白,讥笑道:“你满意了?利用我的身份骗船只,渡过了泸水。”

“没有你,我们一样可以渡江。”

“我才不信,你还能怎么渡江?”

娜兰贞自以为很聪明,认为男人都是好面子的,要想从男人嘴里打听出一些事情,就得贬低他,他为了面子就会说。

但薛白却像是看穿了她的伎俩,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道:“你诈出这些也没用。”

“是你根本没办法吧?”娜兰贞嗤道,“你这一路下来,全是运气。”

“好吧,告诉你无妨,我们渡江就两个字。”

“哪两个字。”

“吹牛。”

薛白说罢,自己在那里笑了笑,自去见王忠嗣。

“有什么好笑的。”娜兰贞十分不解,转头大喊道:“喂,你给我说清楚,吹牛又是什么意思?”

“薛郎说了一个一语双关的笑话,用吐蕃语说就没那个味道了。”

说话的是站在一旁的荔非元礼,他刚才听到吹牛渡江也是配合着笑了笑。

娜兰贞冷哼。

荔非元礼见她神态倨傲,随意招了招手,让士卒押着她到了江边。

江边还在紧锣密鼓地制作革囊,风吹来都带着血腥味。

娜兰贞闻着便有些想吐,耳边却已听到荔非元礼说了一句十分残忍的话。

“吐蕃公主是吧?看清楚,你再敢耍花样,我们就像这样把你的内脏掏空,把该缝的洞都缝起来,吹得鼓鼓囊囊的渡江。”

娜兰贞的余光之中就能看到那样的场景,吓得毛骨耸然。哪怕还想说几句硬话,却是嘴唇都在打哆嗦,像是坠在了冰窟窿里。

过了一会,有人在远处问道:“在做什么?”

“薛郎。”荔非元礼连忙迎上薛白,带着敬重之意道:“那蕃女对你不敬,我吓唬吓唬她……”

娜兰贞心知方才那不止是吓唬,他们是真做的出来。

她再看向薛白,竟见那张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还因为受到赞扬而有些赧然,像是春风拂过,一下子将人从恐惧中带了出来。

然而她很清醒,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被薛白这副长相给骗了,他才是唐军中最恶毒的那个。

最毒的蛇往往是最漂亮的,不能再被咬了。

~~

十月初三。

金沙江水依旧东流,小船抵达了南岸,薛白扶着娜兰贞下了船。

贡杰赞早已等候在岸边,迎上前道:“这里荒芜,也没能先搭好住所,只能委屈公主再继续赶路,到西北面的营地歇息。”

娜兰贞道:“这一路来,士卒伤病、掉队的多,眼下还没能全部赶来。伦若赞、尚东赞也病了,那就让他们留在这里慢慢渡河,集结士卒,我们先行去见大相。”

贡杰赞也不耐烦等待兵马集结好,应道:“也好,轻装简从,赶路反而更自在些。那我多留一些人手帮……”

“不必多留人手,他们自会安排。”娜兰贞道,“走吧。”

六十余士卒便簇拥着她往西北方向走去,比之前的护卫人数还多了一队人,且多的正是荔非元礼那一队。

贡杰赞想走到娜兰贞身边,但立即被人隔挡开,他只好在前头领路,心里也愈发疑惑。

他虽然见到了公主,但却始终没能见到伦若赞、尚东赞。对这支护送公主南下、并增援大相的队伍也未能一窥全貌。

谁在指挥?兵力几何?食物是否充足?这支队伍似乎刻意地不让他去探究这些问题。

贡杰赞回头又看了一眼,先渡河的是一队羌人士卒,登岸后正井然有序地往高处走去,不知去做什么。

“大臣,我们哪边走?”

有说话声打断了贡杰赞的观察,他回过头来,见是娜兰贞身边的那个英俊男子。他不喜对方,遂傲然以对,指了指前方的道路,问道:“那边。我还没问,你是何人?”

“我是在西泸城被公主买下的奴隶。”薛白道,“名叫李倩。”

他的吐蕃语不算差,但十分书面化,很多词汇都是从吐蕃递给大唐的国书上学来的,没有生活气,口音也不对。

贡杰赞道:“我看你像是汉人?”

薛白道:“我的先祖在汉武帝时开凿灵关道,留在了邛都。”

贡杰赞十分在意娜兰贞的安危,一脸关切的恳请道:“公主,你怎么能允许这样一个陌生的贱奴跟在你身边?”

娜兰贞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后那些唐军士卒随时会杀了自己,难免对贡杰赞这种不停献殷勤偏偏没有一句话献得有用的行为极为反感,干脆叱道:“还轮不到你管。”

“我是为了你好啊!”

贡杰赞激动起来,努力走到离娜兰贞更近的位置,道:“请你放逐这个汉人贱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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