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陨月遗言

    银河璀璨。

    这不知是塔拉辛第几次抬头望向这绚丽银河,这孕育了无穷智慧与文明的浩渺星河,在这位短暂登神的智慧体眼中,不知是因为升神的缘故,还是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眺望星空,这天空此刻多了数分绚烂奇诡。

    它本认为自己会感慨良多,但到最后却是一副洒脱自在,似乎这一步已经被它期待了太久,似乎在它被三个惧亡者武士拖着扔进生体转化炉时,塔拉辛就已经在期待这一天这一刻了。

    无尽者只顾大步向前,它没有什么战斗的巧思,亦无天才般的军事才领——不然它早就会是惧亡者更高层级的贵族,而不仅仅是一名史官。

    但这名史官有着它浩如烟海的藏品们,它将它的藏品堆成高高的一摞,随后潇洒付之一炬,任凭藏品焚毁时分窜起的火苗照亮星河。

    惧亡者的命运在此结束,连同远古星神的命运一同落幕,塔拉辛欣然接受这份结局,它没有寂静王那么固执贪心,击落最后一位古星神,这已经足够了。

    塔拉辛大步向前走,它张开它的双臂——这些都是塔拉辛所想象的动作,实际上升神后它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是如何移动的,它只能想象自己还是当初那个惧亡者,只不过不再疲惫,反而神采奕奕。

    尖啸,如同亿万个鬼魅混杂在一起的大合唱划破塔拉辛的脸颊,自惧亡者面前的大光球中爆开,被惧亡者击破一角的外侧者就像是个孕育着某种怪物的畸形卵,恍惚间塔拉辛感觉那其间孕育着整个物理银河的恶意。

    它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或许是来自欧瑞坎,也只能来自欧瑞坎,塔拉辛无所谓地想到,对于这位死对头,塔拉辛很遗憾将它一个存在留在未来,但这也是欧瑞坎自己的选择,欧瑞坎从不认为自己是一名惧亡者,也不想为惧亡者的文明负责,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便是它们为何是死敌,在经历短暂的联盟后,终究要步向分别。

    塔拉辛坦然想到。

    它没理欧瑞坎的呼喊,外侧者的咆哮占据了它全部感官,它感到自己以一种流体的能量态附在那些扁平的黑色缺月之上——

    最初惧亡者的船只并不是这般模样,但在接受了生体转化仪式后,这些对待船员乘客更加粗暴的交通载具成为了惧亡者的新宠,在最开始,这些船只无惯性超光速加速的时候会把船员像是马戏团里的抛球一样扔来扔去。

    搞的好像它们从最初就不怎么善待自己文明一样。

    塔拉辛无语地想到,它现在反而不再想别的了,它紧紧盯着眼前的外侧者,那嘶吼、咆哮的怪物,欺骗惧亡者,让数个文明坠入深渊的始作俑者,那永不知满足的贪欲之神——

    塔拉辛恍惚间又很担心哈迪斯,它不知道自己是否又培养出了新的怪物,但它也已经尽可能完成了自己的职责,现在战线后方留下了小部分太空死灵的军队,由戴冠将军赞德瑞克为主领导,负责同人类帝国的机械教对接——以防另一个怪物自银河深处长出。

    但塔拉辛却又不怎么担心——成长为庞然大物的必要前提是贪婪,而它所认识的哈迪斯是个懂得及时收手的人——希望哈迪斯能在被污染的状态下依旧保持最后的底线。

    祝这个银河好运。

    塔拉辛晃晃脑袋,全速前进,它所附在的船舰如同一支箭矢一样破开万千浪涛,直冲外侧者那巨大的裂隙而去,带着万钧怒气。

    它们的速度快到超越时空,万千闪烁着光芒的命运丝线在此汇聚,似乎想要拉回这支命定的箭矢,但注定徒劳,塔拉辛铁了心要击碎外侧者,而这是唯一的机会——它们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星神愈合。

    最后,最后,塔拉辛茫然聆听着外侧者的尖啸——直到最后被撞分裂,再不复原的那刻,外侧者也只是混乱而痛苦地尖啸着,断断续续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含义的单词,这个自我放逐太久的星神已经彻底疯了,它成为了一个疯子,一个不必顾及一切的疯子,这正是这个银河最惧怕的存在。

    最后,作为惧亡者文明的末裔君王,惧亡者,又或者太空死灵该为这个银河留下怎样的回响?

    塔拉辛想到,同样作为远古文明,它认为惧亡者还是该留下些遗言的,这样总比不辞而别的古圣强——虽然那些潜伏于亚空间的像是软体动物一样的生物过于善良与聪慧。

    啊,作为一名史官,它是知道它该说什么的。

    但这些话它能开口吗?作为一个文明最后的终点,它留下这些话是否愧对了它璀璨的文明?但似乎留下遗言就已经很好了,总比那些尖啸一声随后暴毙的灵族强——塔拉辛认为这也是一种冷笑话,最喜欢用语言与预言戏弄文明的灵族反而没有机会留下遗言。

    好吧,塔拉辛最后决定还是这么说,原原本本说出数万年前,接受寂静王命令,准备陷入沉睡前,塔拉辛匆匆趴在它棺材前写下的话语——它将那些话语改了改,以更符合语境,但本质含义不变。

    外侧者暴虐的能量乱流冲击着它,它们还未进入攻击的最佳距离,外侧者所喷吐出的能量粒子却已经快将船舰所撕碎。

    那些原本外形流畅光滑的黑镰船只早已变得坑坑洼洼,露出其下并不怎么具备设计感的骨架,细微的活体金属努力蠕动着试图恢复船只,却在狂暴的攻势面前,不过杯水车薪。

    塔拉辛咆哮着,它感到自己变作一团闪烁至极的光芒,笼罩在惧亡者最后的船队上,为它们拦下外侧者的攻势——一个疯子,一个不会使用技能的临时凑数者,它们之间的较量已然化作最简单粗暴的能量对抗,塔拉辛感到自己所含的能量正在急速减少,

    好消息是这些能量虽然完全不够支撑着它们返航,但足够让它们发起一次自杀式冲锋了。

    当然,别忘了最后留下一段高逼格的遗言,塔拉辛潇洒地摇摇头,昂起头颅,反正它在位时间不长,所以这番话大概率会被后来的文明扣到寂静王头上,这样即便塔拉辛说的话有失偏颇,它的一世英名也能保住。

    还是不知道怎么发出声音——所以塔拉辛依旧依靠着它的想象力。

    它想象着自己一步步走上高台,外侧者那烧灼活体金属的光芒化作高台璀璨光芒,打在它——

    塔拉辛,惧亡者文明的末裔皇,毁灭惧亡者文明的罪魁祸首,窃取皇权的丑角,背叛文明的窃国贼身上。

    它点了点伸到它嘴前的话筒,咳了咳。

    外侧者的尖啸震耳欲聋,光芒几乎化作实质的海洋,朝塔拉辛扑来,抬头一眼望不到光海的边缘。

    +咳咳。+

    塔拉辛咳嗽了一声,随后,它张开嘴,庄严严肃地开口,

    +致后来者们,这里是*文明。+

    (惧亡者的埃及语直译)

    塔拉辛深呼吸了一口气,成为神明至少可以呼吸了,而不是像是太空死灵一样模拟呼吸,

    +站在文明的末端,很抱歉为银河留下的伤痛,为了种族兴盛,为了文明永昌,或者仅仅为了在这个残酷的银河间活下去,我们曾走错过很多路,做错过很多事,这导致了我们的文明最终走向覆灭,并致使银河进一步混乱。+

    +但我们在此庄严宣布,我们为自己的错误行径付出了惨痛代价,在这之后举全族之力去修复我们之前的错误——

    在文明的最后,文明选择用我们最后的文明残余同昔日错误造就的产物一同覆灭,我们不愿再苟延残喘,决定最后一次赎罪,尽可能为银河留下希望。+

    +在此,我,的最后一位统治者,末裔之王,宣布文明正式覆灭于为自己的错误赎罪。+

    +以自己的覆灭告诫所有后来者——+

    +傲慢是文明最初也是最后的原罪。+

    +superbia vitae exitium est+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最后一步,是道歉。

    塔拉辛想到——这对于一个文明来讲显然有些丢脸,一位好强的君主绝不会留下如此耻辱的遗言,这是把文明钉在耻辱柱上的自轻自贱行径,寂静王若是听到这些话估计会气得把液体金属从嘴里喷出来。

    但它塔拉辛既不是好将军,也不是好帝王,它是个好史官——而史官的使命就是从历史中学到点什么,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虽然塔拉辛最大的领悟就是惧亡者从历史中什么都没有学到。

    它却实在是想要这么说,直到最后,要强的寂静王都没有朝被它所彻底摧毁的惧亡者道歉,没有朝整个被撕碎、亚空间被搅乱的银河道歉。

    这些话,它寂静王说不得!不敢说!狗嘴里吐不出来好话!就让它塔拉辛这个不要脸的说出来!

    反正整个种族都不复存在,还要在乎那点脸皮吗?!是非功过,后来人再怎么评鉴嬉笑怒骂它们也听不见,塔拉辛见多了,哪个异族在见了惧亡者历史的没骂过惧亡者?!不如最后留下点善言,留下点劝解,留下点释然,还能给惧亡者挽回些风评。

    塔拉辛又有些气到寂静王的喜悦。

    +最后,我代表我的文明,由衷祝愿银河内其余存在的文明,文明兴旺,种族永昌。+

    最后两个词汇被无尽者加重,仿佛在面对面看着什么人说道。

    kind。

    古圣文明最初便掌握的品性,惧亡者文明到最后才学会。

    这怎么不叫塔拉辛恼火,但它已经尽可能做完它所能做的了——谁还记得它就是个史官来着?!

    但无所谓了,自塔拉辛之后,世间再无它这样好的惧亡者!也再无它这样好的史官!

    塔拉辛飞蛾扑火般朝那火光撞去——尽管它与它的舰队不是飞蛾,而是足以击落神明的箭矢,而那火光也不温暖,反而残暴疯癫。

    它忽略了附近星系,那些收到它遗言电波,那些人类的惊诧与惊呼;它忽略了附近星球,原体收到它遗言后的猛地抬头,眼底满是惊恐与绝望;它忽略了身后那大吵大闹,撕心裂肺的尖啸,命运的编织者,司控星球的神明或许正在因为塔拉辛那丢脸的遗言朝它大吼——

    无数命运的丝线被司星者操纵着逆向冲向塔拉辛,似乎想要编织起一张巨网将塔拉辛拖回去,但在去意已决的塔拉辛面前,那些丝线又柔软只像是为它此行拂去厄运与风尘的钱行柳,丝丝缕缕拂过它,向它展现一副前方大好风光——那里光芒一片,宛如来世。

    呵,自诩是命运的司星者,到最后还不是既定的结局,塔拉辛嘲讽地想到,不过也说不定这就是欧瑞坎在努力确保的结局。

    别了。

    塔拉辛张张嘴,最后无声地说道,它以一个不甚优雅的姿态朝命运大跳过去,脱离出那命运丝线组成的绸缎雨,惯性朝后摆出的左手腕上还堪堪挂着最后一丝命运的细线,摇摇如同蛛丝。

    它连同它的舰队坠入那片光芒的海洋。

    随后,

    天亮了。

    这里的天空并不是落后文明词汇里的狭义“星球附近的大气层”,而是更加广义的天空——指这些落后文明的生物抬起头,它们感官所接收到的全部外界信息。

    一切都亮起来了,变得白茫茫一片,虚空、亚空间、恒日、星辰、如蚁群般拥挤繁多的舰队、那些依附着星球站立的小人——什么都在这一瞬短暂地消失了,被一种绝对意义上的白光覆盖了,被一种正在尖啸,正在朝所有文明与感官尖啸着“痛苦”这一概念的存在覆盖了。

    这白茫茫一片,似乎贯穿了时空起始,似乎是永恒,又似乎短暂到让人们不过是认为自己刚刚晃神片刻。

    随后,当他们努力眨着自己茫然的、流着泪的眼朝天空仰望的时候,便会看见一个大的不得了的缺月,自满圆上坠落,朝最近的星体砸去。

    无数点点小的暗淡残骸在缺月附近一同坠落,就像是熄灭了的陨星那样。

    曾经有生命虔诚地朝那些流星许过愿,但现在它们再也不发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