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睿
周睿
三月某日的清晨。
一名女学生从南门往高三教学楼走去。清晨雾很大,女生睡眼朦胧地吃着早饭,隐约看到高二教学楼前的地上有什么东西...
女生好奇地走近查看——
“啊——”
尖叫声穿透雾气笼罩的校园。
......
“哎,你听说了吗...当时还是温的!”
“你别说了!吓死人了,听说发现的是我们高三的走读生,人都被吓傻了。”
“你说奇不奇怪,咱高三还没跳呢,高二倒是先跳了...”
......江莞自这学期起开始走读,今天刚走进教学楼,每层楼都有学生三五成群聚在走廊上窃窃私语,有人带着好奇,有人面露惧色,更有甚者正绘声绘色地四处传播自己刚打探到的最新消息。
江莞满脸困惑来到教室,没想到往日里都该争分夺秒早读的同学也都心不在焉,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江莞刚放下书包,原在走廊上背书的谭秋也跟上前:“莞莞,陈老师刚刚来找你,叫你去开会...估计是早上那事。”
“早上什么事?”
一向精力充沛的谭秋今天竟也心事重重,她拍拍江莞的肩:“高二有学生跳楼自杀了...学校不让传播怕引起恐慌,你先去找老陈吧。”
......
江莞来到小教室时看到五楼每个班的班长都在,气氛压抑异常。
陈萍示意江莞找个位置坐下,整理好情绪后严肃地说:“同学们,召集你们过来想必有人已经猜到原因了。这也是学校不想看到的,目前老师掌握到的消息也很有限,跳楼的学生是高二的一名同学,根据他室友的说法,他昨晚没回寝室,今天早上被走读的高三学生发现...很遗憾,发现的时候他已经...”
陈萍眼眶红了,背过身去,三班班长急忙递上纸巾。每个人都沉浸在震惊、恐惧、惋惜交织的复杂情绪,安静地等待陈萍缓和情绪。
“学校已经通知学生家长立刻前往学校,同时把消息压了下来,所以今天紧急召集你们过来,就是希望你们回到班级后提醒本班知情学生不要继续传播消息,以免造成恐慌。辛苦大家。”
“我们明白了,陈老师。”
“理解学校的顾虑。”
“服从学校安排。”
陈萍疲惫地笑笑:“也没其他事情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江莞从知道这个消息直到解散,整个人都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仿佛游离于所有人之外。等其他班的班长都离开后,江莞走到陈萍面前:“陈老师。”
“怎么了,小莞?”其他人走后,陈萍也就按着私下更亲近的口吻和江莞交谈。
“学校会调查清楚吗?学生的死因。”
陈萍顿了顿,认真道:“我想,会的。”
短暂的静默。
江莞勉强笑笑:“谢谢老师,那我先走了。”
人刚走到教室门口,学生们看见江莞回来,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哎,江班长,怎么样啊?老陈跟你说什么了?”
“我听说那学生成绩挺好的,不知道怎么就想不开...”
“嘿,我跟你们说,早上那女生吓破了胆,一个男生上去扶起来的,还有温度,但当时人就没了...你说活生生感受自己生命流逝得多痛苦啊!”
“溅上血的竹子都被砍了...”
江莞感到一阵凉意,她拨开人群留下一句再谈论这件事的人后果自负,果然起了威慑力,大家纷纷噤声散去回到座位。
意外发生的第二天,高三下午第三节课取消。
学校说是要给高三学子适当的放松,临时购置大批器材,通知全年级班主任带学生去操场参加体育活动。拔河、跳绳、接力赛、兔子跳......一应俱全。学生们尽情撒欢,欢笑声下人人都心照不宣。
“哎!我饭卡忘带了,我回教室拿一下,等我啊!”陈牧迟把篮球扔给宋怀景,朝教学楼跑去。
原该人去楼空的教学楼自操场人多起来后,前前后后也有几个偷摸溜回教室学习的。陈牧迟刚上五楼,就看见江莞只身一人站在长廊上望着远处操场的方向发呆。
“江莞?”陈牧迟把手伸到对方眼前晃晃,“干什么呢,怎么没去玩?”
江莞拍开陈牧迟的手,向周围看了一圈,确定没人后略带犹豫地低声问:“陈牧迟,你知道自杀的学生是谁吗?”
学校把消息捂得很紧,江莞从闲言碎语中听到的碎片信息,总让她产生一种怪诞的熟悉感。她知道不该再四处打听这件事,可正因未知而产生不安驱使她揭开这层血淋淋的纸。
“......”陈牧迟不动声色地再次确定了周围并无他人,也把手撑在栏杆上,轻声道:“是三班的,叫周睿。”
江莞的脑子嗡地炸开了,她抓着栏杆的手骤然收紧:“你,你确定吗?”
陈牧迟沉重地点点头,继续说:“听说他的遗书就放在寝室桌子上,第二天被找到,但是写了什么就不清楚了...总之传出来的版本五花八门,有说是因为学习成绩下滑父母过分施压,也有人传他被校园欺凌...”
“陈牧迟,你认识他吗?”江莞转过头时,声音都在发颤。
陈牧迟摇头。
“我认识他,一年前在社团就认识了,”江莞声音更轻了,“去年晚会他也是主持人。”
“周睿和我很投机,他跟我说他是在高二考进的实验班,他们班很多人都排外,还有人叫他娘娘腔...有一次我们参加完活动一起去吃饭,就亲眼看到有人指着我俩嘀嘀咕咕的,我当时瞪了回去没当回事。”
“周睿的成绩很好,他的父母在成绩上挑不出别的错处,就开始转向攻击他的性格。我想自己跟他聊得来,大概也因为我们明明各自在不同的家庭,却同病相怜。他说感觉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想故意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成绩上,可是没用,换来的是父母变本加厉的斥责和同学的嘲讽。”
“周睿人真的很好,性格虽然腼腆但很有礼貌,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从这里跳下去该有多疼啊...”江莞茫然地凝视着地面,换以更讽刺的口吻,“人们总爱滥用私刑排除异己。”
......
陈牧迟没说话。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长廊上,更远的操场上时不时传来欢呼声。
“陈牧迟,如果换做是你,你会觉得这样的男生‘娘’吗?”
陈牧迟想了很久,诚恳道:“我尊重每个人性格的差异,更不会因为个体的差异毫无底线去辱骂霸凌别人...但我确实,潜意识里我会觉得他性格更像女生...”
“既然千人千面,那‘像女生’这个概念又从何说起?什么样才叫‘像女生’呢?”
陈牧迟一噎。
江莞其实很佩服他敢坦白,她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不管是‘娘娘腔’还是‘女汉子’,或者更难听一点的‘男人婆’,这些词其实是对女性乃至其他弱势群体的偏见。”
“......?”
“称呼的背后是人们带着刻板印象去看待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将阴柔和阳刚绝对对立,固化性别气质。当一位女性或是一位男性身上凸显出的不是社会固化思想下的传统形象,他们就会急切地通过划分群体来排除异己,寻求一种来自集体的‘安全感’。言语霸凌就是最常见的一种,因为子弹不打在自己身上他们永远不知道疼。”
陈牧迟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江莞继续往下说:“我过去和周睿讨论过这个话题,我告诉他,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无论他们的性格、家庭、阅历有多么不同,我们只管去成为我们自己,人就该是鲜活的,不是世俗定义下的空壳。为什么心思细腻,举止温柔的男生叫‘娘娘腔’,为什么爽朗果敢的女生要贯之‘女汉子’?就好像每一种性格都要被三六九等严格划分到某一性别,这本来就是一件荒唐得不能再荒唐的事情。”一丝戾气在江莞眉宇间一闪而过。
“女性从来都可以不‘柔弱’,而是有人想方设法让她们‘柔弱’,男性不符合父权制社会对‘阳刚’的刻板印象,也不该成为一种过错。”
如此倾诉一番,堵在喉头的一股恶气总算消散了些,江莞看向陈牧迟笑起来:“其实这些也是我从书里读到的观点...加上这场意外事故后,我自己也想了很多。从前我总以为女性主义只关乎女性群体,后来才发现,它远比我想象的要广阔。女性主义不仅是在为女性争取机会,也在为所有弱势群体发声。”
“我希望女性主义文化在未来能够以更加包容的姿态得到社会的接纳,我也希望未来能有更多男性女性主义者能站出来,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
“下课时间到了,老师同学们幸苦了......”铃声一响,操场上的学生一哄而散,向着食堂狂奔而去,教学楼的学生也多起来。
江莞拍拍陈牧迟的手臂:“下课了,我先走啦。”
陈牧迟点点头,一个人在长廊上站了很久。
等到察觉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陈牧迟接过电话。
“喂?”
“占好座位了,你还来不来?”张天浩在拥挤的食堂朝他喊:“你拿个饭卡拿这么久?我跟宋班在二食堂,你赶紧的啊,过期不候!”
“来了。”
......
下自习,走读生们在教学楼下分道扬镳,涌向各个校门。
江莞一出门就看见江母站在马路对面张望——自办了走读以来,奶奶负责陪读,江莞的父母只在周末过来,周五晚上江母偶尔会来接江莞。
“妈。”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江莞和母亲一起往小区走,一路无言。
到家后,江莞回房间前试着说:“妈,我们学校高二有学生自杀了,很有可能是因为......”
“啊?!”江母吓了一跳,很快又自言自语道:“天哪!我说这些学生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父母养他到那么大容易吗?有什么想不开的呀...”
“现在的孩子压力也大呀...”奶奶感叹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呀,做出这样极端的行为有想过他父母吗?这孩子太自私了...”江母恨铁不成钢般重重叹了口气,这才发现江莞还立在门前没动,忽而又缓了神色:“不过我们莞莞肯定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我对我的孩子还是有这个自信的,人生在世谁没有压力,要学会调节嘛,你说是不是?”
江莞只感到体内温度在迅速流失,心脏骤停,指尖冰凉。
——哪来的自信?
就在它们呼之欲出的瞬间——
“是呀,放心吧,我心里承受能力很强。”
房门关上后,江莞落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