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望谟川

我爱你,一如你爱我

我爱你,一如你爱我

苏隐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浑浑噩噩睡了一天一夜。期间他多次在恍惚之中坐起身,探查自己是否逃出梦魇,可越来越频繁、持续时间愈长的肌束震颤和左手清晰感受到无力的小拇指将他一次又一次拽进绝望的边缘。

反反复复的崩溃就像海浪,翻卷着朝他扑来。

苏隐竹打开房门的时候,苏瑾正蜷缩在沙发上,听到这边的动静,眼底闪过一点光亮,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

苏隐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狼狈,他偏过头率先出声:“妈,我接受了。”

他听到苏瑾哀求的声音:“小竹,跟妈妈留在国外吧,这个病只要控制得好以后生活都没有问题,妈妈保证,这次一定好好陪着你,求你了。”

“妈,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三五年,你愿意呆在医院吗?”

“别胡说!妈妈跟你一起想办法...”

“别担心,我不会自暴自弃,但我也永远做好最坏的打算。”苏隐竹一直遵循及时行乐的人生信条。

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把死亡视作不足为奇的小事,所以他曾经拒绝跟任何人产生过深的羁绊,他不想被任何人铭记,死亡就该像一场不期而至的风,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像所有发生过的事一样。

但现在好像不行了,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是生命就如一场苦梦,不经意间已经到了尾稍。

他忽然好想宋怀景,想拥抱他,想亲吻他。心口再次开始绞痛,苏隐竹缓缓弯下腰扶壁滑下墙角,泪水灼烧眼底,他仰起头抽气,拼命忍住了,没哭。

苏瑾跟着跪在了地上,想把苏隐竹抱在自己怀里,像小时候一样。

她听见苏隐竹的自言自语:“妈,谢谢你。我仍感谢能来这世界走一趟,短点好像也没关系。”苏隐竹依旧觉得自己足够幸运,因为他拥有足够的物质资源能够让他更自由地选择。

长时间的双重消耗让苏瑾的拥抱明显软弱无力,苏隐竹将她扶起。苏隐竹感到一阵悲哀,他曾经无比渴望却一无所获的母爱,等到苏瑾愿意毫无保留地倾注于他时,他已经不再那么需要了。

“妈,再等等吧。我必须回去和他好好道别,其余的事,可以慢慢再想,”苏隐竹苦笑道,“以前我特别讨厌不辞而别,不管是父亲还是你,但现在好像轮到自己了。”

苏隐竹花了三天时间恢复精神,尽可能忽视手臂传来的异样,努力与失眠和食欲不振抗争,终于在高考结束的当天勉强撑着不适赶回国。

苏瑾对此没有多问。她此刻终于发现,或者是承认,自己其实从未走出那场已有数年的循环,随之而来的往事开始频繁在梦里出现,能改变的只有她自己。

放弃是很容易的选择,有时往往无限诱人。【1】倘若失去成为必然,那就不要将它视作既定的命运。棋局结束,所有的棋子都要回到同一个盒子,无论国王还是卒子。胜利或心碎,只是选择。

学校的各个大门挤满了记者、志愿者、车辆和手捧鲜花的人。保安接到通知后乐呵呵地将拥挤的人群赶到两边,留出一条道。炎热天气下的人们手抹开额头鬓角的汗水,人群再次开始躁动。激动、忧心、紧张各种情绪交错,直到铃声宣告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

人们一拥而上,再次堵住校门,张望远处道路的转角——

一个、两个、三个......喧闹声越来越大,为首的学生们高喊着欢呼着涌向各个校门,宣示一场青春的谢幕。家长同样兴奋,挥舞着手争相寻找自己的孩子,还有一些低头抹去眼角的泪渍。

苏隐竹手捧一大束花,白衣黑裤,站在人圈以外。路过的人频频向他投以好奇、打量的目光。

一些大差不差的窃窃私语不时传入苏隐竹的耳里。

“他是之前文实一班的,我跟你说过的!”

“我知道呀,去年晚会他们班大合唱就是苏隐竹伴奏,听说他休学去国外了。真的好帅呀,要不去问个联系方式吧?”

“说什么呢?人家拿着花一看就是在等人呀!”

“我也听说他谈过好多个女朋友...”

女孩不死心地看着苏隐竹,倔强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在等女朋友呢?”

被注视的时间太长,苏隐竹侧头,双方目光交汇,苏隐竹回以浅淡的笑。几个女孩偷看被抓了个正着,心一紧也顾不上要联系方式了,拽着同伴冲刺似的往前跑。

......

好在大多数学生都会选择从南门离校,吸引了大批家长和记者的火力,东门在考试结束后的十分钟,人群渐渐四散开来。

回绝了几次搭讪后,苏隐竹终于等到宋怀景。对方自出校门起就开始张望,视线自动拨开人群,在看到苏隐竹时径直朝他走来。

宋怀景的眉眼间全是重逢的喜悦,弯弯的眼睛像夏天的尤加利树叶般柔和、漂亮。可苏隐竹不同,看到宋怀景的瞬间,他就笑不下去了,无名的委屈一股脑涌起时,他喉结上下滚动,将悲伤和疲倦硬生生咽回去。

宋怀景越是走近,他手臂近几天愈发频繁难以忽视的肉跳又企图主宰他所有的神经,以至于他没注意到宋怀景见到他时露出的笑,在看清他后变成了蹙起的眉。

苏隐竹强迫自己与之对视,语气轻松地将花递给他:“毕业快乐啊宋班长,我来接你了。”

宋怀景单手接过花,目光却紧锁在苏隐竹身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苏隐竹一阵紧张,巧妙避开对方的视线,马上就想扯开话题:“因为忙嘛,回来多吃几顿就补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

“这么不谦虚啊?”说着,苏隐竹左右各扫一眼,示意宋怀景周边人太多,边走边说。

这才使得宋怀景暂时转移了注意力:“你呢?”

苏隐竹直视前方,轻声暗笑道:“当然是超常发挥,引得一众惊叹!”他故意偏过头,语气浮夸轻快,下垂的眼睛里却不见神采。

“嗯,我想也是。”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回地聊。不讲逻辑也不讲求先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对热恋期的他们来说,分别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回苏家的路上,宋怀景告诉苏隐竹有关宋承望的事,于是两人回家休整片刻,苏隐竹还没来得及跟小福交流感情,就先跟着宋怀景回家探望宋父。

闲聊时,苏隐竹方才得知,宋承望原想将今天的透析推迟,和林茵两人一起去接儿子回家,结果临时出了点状况,林茵只得劝说他去医院,没能去接宋怀景。

饭后,苏隐竹应邀在宋怀景家住下。

宋怀景同林茵商量这两天回苏家收拾好东西,等到几天后的毕业聚会结束就回家。林茵温和的语调透着倦意,再次对没能去接宋怀景表示抱歉,随后又嘱咐他好好答谢苏隐竹,最后预祝两人聚会玩得开心。

......

夜深,长辈已经睡下,苏隐竹正坐在床上盯着墙角和地板的交接处发呆,眼里的光亮一点一滴地流逝,逐渐变得空洞。

客房的门忽然被敲响,细微却持续。苏隐竹自知现在关灯谎称睡着已经晚了,更何况宋怀景也不会信。

苏隐竹尝试牵起嘴角,确保自己还有力气微笑后,起身开了门。

门把手在向下压的瞬间,宋怀景侧身闪进房间,一手迅速关门,另一只手护住苏隐竹的后脑勺,把对方抵在墙上接吻。

苏隐竹惊愕的表情还未褪去,大脑里天旋地转一片混乱,牙关几乎瞬间就失了守。唇舌纠缠,宋怀景目光暗沉,以绝对的进攻姿态侵占、掠夺,将苏隐竹所有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苏隐竹被对方强烈汹涌的情感逼得节节败退,直到空气即将消耗殆尽之际,那猛烈的攻势才在他耐不住的轻微挣扎下渐缓,逐渐转为更加温和的厮磨。

唇齿分开时,苏隐竹眼角泛着红,委屈的情绪再次将胸腔撑开、鼓胀、填满。他急忙低下头。

宋怀景抵住他后脑勺的手慢慢滑落到脖颈,摩挲肌肤。

“为什么避着我?”

宋怀景的声音放得更轻,口吻中没有责备,苏隐竹却觉得心都碎了。

“......”苏隐竹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哑得不像话。

他使劲拽住对方的衣领,宋怀景猝不及防将手臂撑着墙,刚要开口就被对方毫无章法,如同发泄般的吻堵了回去。片刻,苏隐竹再也忍不住,蓄起的眼泪从灼热的眼眶中滑落,像一条永无止境的河。

宋怀景被突如其来的眼泪弄得不知所措,心中闪过不解和无处寻问的恐慌,可那不详却像月光,他拼命想伸手抓住,可仔细一看,手里却是空的。

他把苏隐竹紧紧抱在怀里,一手环腰,一手缓慢而坚定地拍苏隐竹的后背,安抚对方颤抖的身体。

苏隐竹哭累了,慢慢调整呼吸节奏,直到身体不再抖动,宋怀景才慢慢松开手,将对方领到床边面对面坐下。

房间里陷入难堪的沉默,只有呼吸声的致命沉默。

宋怀景等着他开口,苏隐竹从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种无法理解的语言正在对自己说话。

告诉我。它说。

“宋怀景,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苏隐竹艰涩道,仿佛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大口呼吸。

“...是去上学吗?”宋怀景心里早已作出回答——不是。或者说,不只是。可他还是选择这样问。

苏隐竹眼神又变得茫然,像吞噬一切问题却诠释不了答案的黑洞。

他点头,接着又摇头:“我有一些必须要去做的事。我会离开一阵子,但我...没办法给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的承诺。”

“不能说的事?”

“嗯。”

宋怀景深吸一口气,动作温和却不容拒绝地将埋着头的苏隐竹拉近,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是对你好的事情吗?”

在被迫擡头的那一刻,苏隐竹几乎做好了被追问一切的准备,就像所有人对此会作出正常反应一样,无论是困惑他古怪的决定,还是埋怨他隐瞒躲闪的态度。

可他忘了,对方是宋怀景。

苏隐竹抓住对方温暖的手放在自己侧脸,带着眼泪笑起来:“嗯,我想是的。”

宋怀景望着苏隐竹,尽管内心依旧被浓雾笼罩,眼里满是难过和不舍,还是硬生生压下刨根问底的冲动,只剩下对爱人的缱绻:“那就去做,不要为了任何人放弃。如果可以,我确实希望你能告诉我。如果不能,我就等你回来,等到你能告诉我的那天。”

苏隐竹抓着宋怀景的手骤然收紧,几乎下一秒就要将所有隐情全盘托出。

他紧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行。如果现在说了,他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宋怀景感受到苏隐竹的情绪波动,柔声宽慰道:“小竹,你要知道,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人的所有行为本质上都是为了自己。我想要你快乐,想让你心无旁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想让你成为你所期望的样子。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去经历的事情,你从来不需要有愧。”

苏隐竹望着宋怀景,连呼吸声都压抑下来:“宋怀景,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的,”轻柔的吻落在眼尾时,宋怀景的声音几乎主宰了所有神经,“我爱你,一如你爱我。”

苏隐竹放任自己溺毙在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两只手在他背后紧紧相扣。

头顶被宋怀景罩住,对方亲昵地拂过自己的头发,一下又一下。苏隐竹清晰地感受着对方因说话而发颤的胸腔、猛烈的心跳。

“但你得回来。”

只是几下心脏跳动的时间,苏隐竹没作出回应。宋怀景动作瞬间就僵住了。他执拗地继续发问,口吻却不再那般坚定:“你,会回来的,对吗?”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向下坠,带走宋怀景最后的希望和恳求。

“我会!”苏隐竹立马擡起头承诺道:“我会。”

在他迟疑的片刻,宋怀景脸上一闪而过的将信将疑,委屈而不确定的目光占据了他的全部情绪。宋怀景包容了他的一切,甚至给予他离开的勇气,而他却让宋怀景难过到如此地步,连承诺都迟了半分。

“拉勾,”苏隐竹扯起嘴角,勾住宋怀景的小拇指,“我一定、一定会回来,我答应你。”

“你说的。”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宋怀景哭,却不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