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要用力活下去
我们都要用力活下去
第一年。
苏隐竹决定给自己放一个长假。一年的时间,足够走过很多地方。
他曾花一个下午,站在佛罗伦萨某个行人不多的街角,看街头艺人在地面上绘制《草地上的圣母》;坐在马德里一家年岁已高的咖啡馆坐看窗外人来人往,闻到米面烤饼散发出的更古不变的香味;也跟随科考队追寻极光,在冰山环绕下的彩色房子外手脚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睫毛都结了霜。
每一场旅途结束,苏隐竹总会同伯德促膝长谈。
他没有入学,却成了伯德最特殊的学生。他们的课程内容有时候围绕音乐进行,但更多时候偏离正轨,转入关于人生的探讨。伯德尽心尽力的教导,苏隐竹也不负期望,成长的速度远远超过预期。
伯德将他引荐给界内更多专业人士,同样在这一年苏隐竹先后参加了几场重量级的音乐会,参与了几部著名电影的插曲制作,一时间学院里四处都流传着他的事迹,尽管或多或少有添油加醋的嫌疑。
但也是这一年,苏隐竹的病情发展很快。到年底复查时,他的左手小拇指和无名指已经彻底丧失行动力,与此同时右手的小拇指也出现了同样的趋势。他依旧坚持练琴作曲,但已渐渐力不从心。
年底,又到了复查的日子。苏隐竹拒绝了苏瑾的陪同,这些日子她已经够累了,苏隐竹嘱咐母亲好好休息,独自一人又来到一年前确诊的医院。
一切照旧。主治医师干净明亮的办公室,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医院墙壁的白让人感到冷漠而疏离,于是每隔一段距离会放上一盆绿植加以中和。
时间总能让人看清现实,适应一切。
再听医生谈论自己的病情,苏隐竹已然可以做到内心平和。他允许自己回以微笑。
“...按照目前的情况看,只能是继续保持...”医生波澜不惊的声音短暂地出现停顿,苏隐竹紧随前者的目光向身后看去。
半掩的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注意到交谈的两人忽然扫来的目光,吓得立即往回缩,在慌乱往后退的时候撞上了什么人,闹出不小的声响。
医生失笑:“抱歉,看样子应该是我的另一位小病人,她总是对一切充满好奇。”
苏隐竹摇头表示无碍,医生像是提前预料到了什么,眼神示意苏隐竹看向门口,接着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胸有成竹地做出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在最后一刻那颗小脑袋又偷偷从门缝往里探。
这次苏隐竹看清了。一个小姑娘,估摸七八岁,眼睛亮晶晶的,扎着漂亮的辫子,只是身上的病号服大了些,在小姑娘的袖口和脚踝卷了好几圈,像戴了沉重的镣铐。
苏隐竹投以友好的目光。
是中国人?苏隐竹略带惊讶。
小女孩见行踪已经暴露,干脆推门而入。她先对着医生笑了笑,眼神又忍不住朝苏隐竹身上瞟。
“小艾莎,有什么事吗?”医生问。
被医生叫做艾莎的小女孩露出困惑的表情,很快理解了医生的话,接着摇摇头,腼腆地指了指苏隐竹笑起来。
不会说英语?苏隐竹猜测。
“你找我吗?”苏隐竹走上前,半蹲在艾莎身前,视线平齐。
听到苏隐竹说中文的瞬间,艾莎露出惊喜的神色,主动拉住对方的衣袖重重点头:“你现在有时间吗?”
苏隐竹觉得新奇,回头和医生打了招呼,小姑娘高兴得活蹦乱跳,迫不及待把他拉出房间。
“怎么了?”
“我想给你看一件东西!”
艾莎将他带到附近一间病房,苏隐竹注意到房间里有三个孩子,一个坐在床边好奇地打量他们;一个坐在轮椅上,对他们的到来毫无反应;还有一个全身插满了管子,毫无生气可言,只能靠呼吸机续命。
苏隐竹感到头皮发麻。
艾莎察觉到了什么,擡头看看苏隐竹,露出担忧的神情:“哥哥,要不你在门口等我吧,我把东西拿出来。”
苏隐竹将心里升起的恐惧强压下去,笑道:“没关系,我陪你一起进去。”
他感觉到她抓紧了自己的手指。
“这个给你!”走到最里侧的病床后,小姑娘从自己的画板里抽出一张画,骄傲地说:“这是我自己画的。因为在走廊上看到你的时候感觉你不太好,希望这个能让你高兴一点。”
苏隐竹接过,顿觉熟悉。纸上画着的正是他们所在的病房,但不同的是,画上的四个孩子都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大笑,互相追逐打闹。可眼前的他们都穿着单薄宽大的病号服,脸上只有恐惧、焦躁和麻木。
看着手里充满欢笑的儿童画,苏隐竹周身忽然泛起阵阵寒意,来势汹汹。他扯出一个尴尬的微笑,摸摸艾莎的头,望着艾莎充满期待的眼神却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
很快,胃里的食物也开始翻涌,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手机铃声救了他。
这似乎给了苏隐竹一个不需要解释就能合理离开的理由,于是他不再理会任何人,仓皇逃离了这个充斥着绝望,令他窒息的空间。
......
再次见到艾莎是在三天后。
苏隐竹以对当前方案存疑,希望当面讨论为由来到医院。但他此行的目的是向艾莎当面道谢以及道歉。苏隐竹对自己三天前毫无征兆的离开感到愧疚,那样的行为对艾莎来说过于残忍。
他再一次坐在明亮的办公室,交谈已接近尾声。医生正耐心嘱咐最后的事宜,苏隐竹却走了神,思索一会儿见到小女孩该如何开口。
“你不能进去,小朋友,”门外传来护士的声音,“医生正在忙。”
艾莎听不懂护士在说什么,急得拧紧了衣服下摆低头小声道:“我找人。”
“请让她进来吧,没关系的。”苏隐竹回道。
护士小姐便帮艾莎开了门,艾莎进门后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板凳等大人们结束谈话。让苏隐竹意外的是小姑娘似乎并没有被上次的事情影响,无论苏隐竹何时看向她,艾莎脸上都回以天真的笑。
“走吧。”苏隐竹牵着艾莎的手同医生道别。
“哥哥,你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的画,”苏隐竹低头看她,“哥哥是来跟你道歉的,上次没跟你打招呼就走了,对不起。”
“没关系。别害怕,哥哥。”
苏隐竹停下脚步,艾莎的表情和她的声音一样平静。
“妈妈跟我说这个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上总有人与众不同。嗯,就像艾莎女王天生可以控制冰雪一样,我也可以控制被冻住的身体,所以我叫艾莎。妈妈说我和艾莎女王一样勇敢!”
“哥哥,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那间病房里的场景历历在目。苏隐竹感受不到愤怒,只剩下悲哀。
他甚至无法去怜悯、同情那些全身插满管子的人,因为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无论是艾莎,还是自己,都会躺在那,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苏隐竹轻轻抱住艾莎,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他并未告诉艾莎他们其实不是同一种病。至少没更大的区别。
过了一会儿,艾莎问:“哥哥,你能带我出去玩吗?”
“去哪?”
“随便什么地方,就在附近逛逛就好。”
苏隐竹有些犹豫:“我们得先告诉你的监护人。”
“监护人?”
“父母,或者其他亲人。”
艾莎果断摇头,露出央求的神色:“妈妈上班很忙,她好不容易睡着,我不想打扰她。我们就去一会儿,我保证很快就回来。”
“好吧。”
“谢谢哥哥!那你等等我,”艾莎松开苏隐竹的手指边跑边说,“我要换上最喜欢的裙子,很快就回来!”
......
苏隐竹带着小姑娘在医院附近逛了逛,以防外一。他不想走太远,但艾莎兴致比想象中要高,用医生的话说就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两人来到一处广场。今天的天气很好,鸽子在阳光下扑闪着白色的翅膀,牵引着艾莎的视线。小女孩换上了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在鸽群里横冲直撞,与医院里身着病号服,瘦得像小猫的孩子判若两人。
两人离得很近,但苏隐竹明显心不在焉。
艾莎走回他身边的时候额角残留着细密的汗珠,她张开手臂喊道:“我觉得现在才算是活着!”
苏隐竹偏头笑道:“就这样在广场上看一天鸽子吗?”
艾莎伸出手指,指向不远处一位正在作画的男人——对苏隐竹而言司空见惯的场景——那人蓄着胡子,衣服看上去虽然褪了色,却很干净。他正专注于手里的事业,如果称得上事业的话。
“你看到那位叔叔的画了吗?我们见证了它从模糊的色块到五官初成。没有人直到这里诞生过这样一副伟大的画作,除了我们!”
苏隐竹睁大了眼睛,尚未做出反应,精力充沛的小姑娘已经拉着他朝那边跑去。
“先生,你的画,很棒!”艾莎用蹩脚的英语断断续续地说。
男子认真听她说完。
“谢谢你,可爱的小淑女。”
艾莎下意识转头看向苏隐竹,后者将男人的话翻译给艾莎听,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羞涩地退到苏隐竹身后。
苏隐竹轻笑,艾莎被这个笑容深深吸引,也顾不上周围还有其他行人了。
她肆意张扬地大喊:“我们都要用力活下去!”
苏隐竹蹲下,紧紧拥抱了艾莎:“好。”
“艾莎,艾莎!”
更远处的马路对面传来女人惊慌无措的叫喊声。
......
女人察觉到女儿不见时,几乎被吓得晕过去,好在苏隐竹提前跟两人的主治医师打了招呼,这才没闹出更大的误会。
母女俩跟随护士先行离开,目睹了这一切的作画男子开口道:“与疾病抗战是人类永恒的话题。”
苏隐竹微笑以示赞同。
男子继续说:“不管是霍乱、肾结石、肺结核还是癌症,都是通往天国的旅行工具,正好像汽船、公共汽车与火车是地上的旅行工具一样。如果是年老而平安地死掉,那就是步行到天国去。”
苏隐竹笑笑:“梵高的话。”
男子毛发浓密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奇,随即将半成的画作从画板上取下,高兴地说:“我想这是这幅画能达到的最美的样子了。能替我转交给那位小淑女吗?不管怎样,愿上帝保佑她。”
苏隐竹与男子握手作别:“您也一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