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望谟川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转眼已到深秋。

一间高层公寓内交谈声隐约可闻。

......

“或许,能告诉我原因吗?”

苏隐竹起身为伯德泡上一杯咖啡,一边搅拌一边道:“音乐不该成为我造福他人的方式。”

伯德接过咖啡,示意他继续说。

苏隐竹礼貌地笑笑,走到窗前,时隔几日终于拉开厚重的窗帘。彼时的阳光已经抵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逐渐隐没在云层中,空气里透过浓郁的咖啡的香气。

窗外早已不见那些从清晨就鱼贯而入的记者,他们架着昂贵的摄像机,刺眼的聚光灯闪个不停,焦急地渴望从苏隐竹身上争抢舆论的热点头条。

或许,在不远处的公园,一间寻常的咖啡店,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仍有潜伏在公寓附近的不甘心的记者,但苏隐竹也已无话可说。

为躲避这些以恐怖影片里的语言为生的记者,苏隐竹已经在这间离家不远的公寓三月有余。这是他三个月以来第一次会客,与他的恩师即挚友,伯德教授。

“他们想把艾莎加工成一个阳光乐观、没有血肉的机器,向社会传播所谓的正能量,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塑造成英雄,编出大大小小不属于她的故事。”

苏隐竹从书架深处取出一张合照,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手上托着一只鸽子,而苏隐竹蹲在她身边,两个人分明都在笑,可模糊的背景就像一团照不明的阴霾,将两人裹挟进未知的恐惧中。

“媒体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搜寻艾莎的信息,包括她的照片、画、住过的病房,”苏隐竹轻轻抚过照片上女孩的面容,“在那些反复曝光的旧照上,我已经找不到艾莎最初的影子了。”

教授放下咖啡,用纸巾仔仔细细擦拭过手指,起身询问苏隐竹是否能看看照片,苏隐竹递给他。

“他们不在意她的难过和不幸,她单纯的快乐,新闻上那些虚无伟大的空壳,就像一阵风,吹吹就过了。可我只希望她能作为一个活生生存在过,快乐过,体验过生命的人。跟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区别。”

教授久久地看着照片,耳畔响起那首曲子的旋律。此刻,他通过这张照片,才真正看清这个小女孩,而不是报纸上她的姓名、年龄、家庭、病理报告。那些都是死物,照片上的女孩是那么鲜活。

“教授,您知道吗?我最初接受过一场采访,试图用媒体的力量为所有像我和艾莎一样的罕见病患者争取更多社会的关注。可是那场采访把我对关注罕见病的呼吁几乎全部删除,他们在镜头之外用钱说服我,让我照着剧本念他们给艾莎编造的感人故事。”

苏隐竹面带讥讽的微笑:“不过也不算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让我明白信息化时代,媒体更乐得塑造英雄而不是人。”

“我明白了。”

......

这是希望与痛苦交织的一年。

生与死的交界,灵与肉的溃散在苏隐竹身上反复上演。为了不让往事更加频繁地从头脑中冒出来,也为了抵御常常毫无征兆袭来的悲哀,苏隐竹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

最初他试着写日记,这也是从艾莎身上得来的灵感。某日清晨,苏隐竹的思绪被突然造访的小福打断,他无奈地将猫爪子从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挪开,接着把大片的的乱码删除。可经它这么一闹,苏隐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最初要写的内容了。

他只好从头看过寻找头脑里尚存的蛛丝马迹,却意外发现眼前的文字无一例外,都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穿插了那个人的身影。

——你知道吗?

——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你有听过那首曲子吗?

......

苏隐竹感到心惊。

我是在写给谁呢?他向自己发问。

苏隐竹又记起艾莎留给自己的诀别信。小女孩在信的末尾写道:“只要哥哥记得我,我就一直活着。”

如果我们终有一天会先于爱的人离去,希望总有一些东西能承载你的生命,告诉他们‘我一直都在这里’。

苏隐竹第一次萌生了给宋怀景写信的念头。

......

不久,他又爱上了诗歌,家里的书柜在很短时间内被各种诗集填满。

苏隐竹每天花费大量时间用于反复研读和摘录一些喜欢的诗歌片段,其中英国诗人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的一首诗歌《sprgandfall》苏隐竹最为喜欢,索性节选了最后两段做成了书签——

——......

——心之所闻,魂之猜度;

——人自出生就进入这衰枯,

——玛格丽特,你哀悼的正是汝。【1】

傍晚,他独自一人在客厅看电影。玻璃幕墙外的天空是成片的火烧云。

抛开音乐,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呢?苏隐竹想。

电影里一声轰然炸开的雷电照亮了他的脸。影片在狂风骤雨中戛然而止,苏隐竹只来得及看到片尾闪过的一句话:

“让别人哭泣的事情是让他发笑的原因,永远在生活的风暴中找到他的安宁。”【2】

凝望翻滚的黑白字幕良久,苏隐竹起身敲响书房的门。

“怎么了?”苏瑾擡起头,原先蜷在苏瑾腿上打盹的小福也从书桌上方探出脑袋。

“妈,我想我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

凛冬。下着大雪的一天。两封信辗转多地,飘洋过海来到一家名叫时光胶囊的店。

一人站在店门口,风刺骨的冷,海面雾蒙蒙一片。

老人亲手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件,转身回到温暖的小屋。

......

蝉鼓腹而鸣的炎热夏日,空气中漂浮着各种食物夹杂在一起的香味,宋怀景站在二楼包间的阳台上注视着人潮攒动的街道。

“哟,宋哥你在这呢!恭喜呀!”张天浩从身后“啪”一声拍上宋怀景的肩膀。

“嘶......”宋怀景倒抽一口气,打掉对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你就是这么恭喜我的?”

张天浩大笑,三年的时间依旧没让他浮夸的性格有所收敛:“我可是特意翘了课出来赴约的,咱宋班长入职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缺席——人都来齐了吗?我陈哥呢?”

“快了。江莞和陈牧迟马上到,还有两个在路上。”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边话音刚落,两人身后就传来熟悉的调侃声:“看不出来你这么想我啊?”

“嘿,咱是什么关系!”张天浩终于放过宋怀景,猛地转身准备给陈牧迟一个情深意重的拥抱,张开的双臂在看到陈牧迟身边的江莞时立马收了回去,轻咳一声转为优雅的握手:“啊!江班长也在啊,那什么,我对你男朋友没有别的企图...你知道的我张某人向来光明磊落...”

江莞一阵莫名其妙,索性把陈牧迟推了出去:“赶紧去交流一下感情吧,我看他精神不太正常。”

张天浩反复打量两人亲昵自然的动作,露出不怀好意的谄笑揶揄道:“这次聚会是恭喜宋哥提前完成学业,以惊为天人的履历入职大公司,不知道下次...我是说,哥们我什么时候能吃上你俩的喜酒啊?”

江莞忍无可忍,一拳砸在张天浩的头上,后者发出“嗷”的一声惨叫,还没等给他揭竿而起,陈牧迟幸灾乐祸地勾住他的脖子把这作妖的人带回了包间。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宋怀景哑然失笑。

“宋班,恭喜啦!”江莞走到围栏前,向宋怀景伸出手。

“谢谢。”宋怀景虚虚回握住对方的手,片刻后松开。

“不过,怎么会这么早就选择参加工作了,虽然这个机会实属难得,但陈牧迟之前不是说你还想深造来着...”

宋怀景耸肩笑道:“迟早的事。”

“这还用问?大部分人上大学不就是为了找工作,我要是有这么好的机会我连夜走——宋怀景,好久不见。”陆知不知何时站到两人身后。

与众人的印象不同,高中时期比张天浩更闹腾的陆知反而成了他们当中变化最大的,他很少出来聚会,平时没事也不常与几人联系,除了谭秋。这对欢喜冤家倒是没散,两人机缘巧合下进入同一所大学,依旧隔三岔五贫两句嘴。

“好久不见。”

上大学后的陆知留了及肩的长发,天气闷热,此时用皮筋扎在脑后:“江班长,我刚刚听张天浩说你跟陈牧迟好事将近啊?”

江莞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那听风就是雨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

“嗯?”陆知挑起一边的眉毛,“这么说,你俩还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怎么更进一步?”

“当然是步入婚姻的殿堂啊!”

“没有。”

“为什么?”

江莞面露困惑,叉腰扶额道:“为什么最近总有人这么问?我们不打算结婚,不只是现在,我们就没有结婚这个选项。”

这下轮到陆知目瞪口呆了,宋怀景面上也显露出一星半点的好奇。

“我觉得这分明是个很奇怪的问题。怎么老有人问我们‘为什么不结婚’,不结婚需要什么理由?明明结婚才需要理由,”江莞反手搭在围栏上,长叹一声继续说,“人类真是个奇怪的物种,一辈子都为了一件事去做另外一件事,为了证明爱情,我们结婚;为了证明老有所养,我们生孩子,以这种社会约定俗成的契约来逃避真正意义上的成长,这分明毫无逻辑可言。与其纠结这些,我更关心等会儿吃什么。”

陆知一脸学到了新知识的模样,还对着江莞摆出受教的手势,三人一同笑起来。

两人又就着这个观点谈了几句有关人生的哲学,陆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打开前对着江莞晃了晃。

“我闻不了烟味,你们先聊,正好谭秋也快到了。”江莞拍拍两人的肩膀先行回了包间。

陆知取出一根叼在齿间:“抽吗?”

宋怀景接过,没点,夹在手指上。

......

“苏隐竹联系你了吗?”

宋怀景淡淡扫对方一眼。摇头。

“我听说,那个学校最近流传出一个很特别的学生。”

“什么?”

陆知睨向宋怀景,食指将烟灰掸到花坛里,漫不经心道:“患渐冻症的天才音乐家。”

宋怀景用同样带着攻击性的眼神逼视回去:“不是他。”

陆知眯起眼,毫不客气地反驳:“你怎么知道不是?”

“他不是渐冻症。”宋怀景一字一顿道。

“世界上能有这么巧的事?媒体不都这样,为了鼓吹自己宣扬的东西,或多或少会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的真相,谁会在乎到底是什么病呢,只要结局是动不了就没差。”

“我说了,苏隐竹得的不是渐冻症。”宋怀景的声音冷得渗人,在周遭都是大汗淋漓的人群里,陆知却倍感凉意。

气氛愈发趋向无法挽回的地步——

“你听过那个人作的曲吗?”陆知率先转移话题。

“没有。”宋怀景说完转身走向包间。

陆知抽完烟,缓缓吐出几个烟圈,眼睛在白色烟雾的弥漫下暗淡无光:“好吧,想来你也没兴趣。”

......

聚会持续到很晚,除高中就已熟识的几人外,还来了两个宋怀景的室友,陈牧迟的校友。但他们都很自来熟,为人开朗豪爽,两人的祝酒词一度将气氛推向高潮。宋怀景也因为各种理由被轮流灌酒,但他一反常态,只要有人倒上酒,他就喝,一句推辞的话也不说。

“你少喝点,回去不舒服,”陈牧迟小声提醒,“还有,你什么时候这么能吃辣了?夹的全是辣菜。”

坐在宋怀景左侧的室友听见两人的嘀咕,惊讶道:“宋怀景是我们宿舍最能吃辣的呀,怎么,他以前不能吃辣吗?我以为他从小就这么吃的。”

“最能吃辣?”不仅陈牧迟诧异,跟宋怀景高中就相识的几人也纷纷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是呀,”那人也已喝得大舌头,断断续续道,“每次寝室聚餐只要问他,他就推荐火锅要么就是湘菜川菜什么的,红红火火一桌子看得我肚子都疼!”

......

离开饭店时天已经黑了,江莞嘱咐陈牧迟送宋怀景回去,其余人互相道别后也各自回了家。

出租车里,宋怀景看上去一切如常,除了面色有些困倦外,旁人根本想象不到这是个醉酒的人。但他没有反对陈牧迟送他回家的决定。陈牧迟隐约觉得还有别的事导致宋怀景今天反常的行为,至于是什么事,除宋怀景的两个室友外,其他人都心照不宣。

宋怀景和陈牧迟上了同一所大学,前者学金融,后者学医。

大学三年,他经常感慨宋怀景在学校参加聚会、研讨、演讲时游刃有余的形象。宋怀景依旧待人处事温和谦逊,似乎并没有因为苏隐竹的离开而性情大变。

他嘴角总是噙着客气的浅笑,但大学里刚认识宋怀景的人自然不会发现,他的笑容再也爬不进他的双眼。

生活依旧在向前跑,马不停蹄。

宋怀景只花了三年就提前完成了学业,也因优异的成绩在尚未毕业就已经拿到多个知名企业抛出的橄榄枝。宋怀景最后没选择深造,今天的聚会正是祝贺他最终选择入职一家所给薪资提成最高的公司。

......

宋怀景自己开了门:“谢谢,没什么事你就先...”

“有时间吗?我们谈谈吧。”

陈牧迟知道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同一个不知醉到那种程度的人谈话,既是一种冒险也是唯一的机会。他和宋怀景认识挺多年了,如果在对方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自己没有把握能开口向对方询问苏隐竹的事,更没有把握认为宋怀景愿意跟他说。

......

“苏隐竹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宋怀景苦笑道。

“有去找过他吗?”

“没有。”宋怀景目光黯淡下来,回答却干脆利落。

“为什么?”陈牧迟语气急迫道,他一直以为宋怀景是因为找不到苏隐竹的消息才陷入无尽的痛苦,“他的病最缺的不就是时间吗?我还一直以为直到现在都杳无音讯是因为你找不到他,为什么不去那所学校看看呢?总能够好过这几年什么都不做,白白错过这么多年...”

宋怀景掀起眼皮,神色瞬间凌厉起来,声音却从未如此尖酸刻薄:“那我应该怎么做?不顾一切想办法出国,像大海捞针那样去找他吗?那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我该做的,你为什么会自以为那是在为他好?”

陈牧迟说不出话,他从没见过宋怀景这般失态。

“那时候我没有足够的财力去支持他,甚至连出国的钱都没有,父亲身体不好,我总不能拿父母的积蓄去任性。人就是这样,总是自欺欺人地去做容易做到的牺牲,自我感动,以此来替代真正需要的牺牲...”宋怀景察觉到视线渐渐模糊,于是把头靠在沙发上用手挡住眼睛,“因为他说一定会回来,所以我等。就是这样。”

人们似乎从来未曾看清一件事。当他们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最大的恐惧不是彼此爱的消逝,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即使他们已经离开,或者死去,我们仍旧无法停止爱他们,直到悲伤如同冰冷的海水,一刻不停地浸入鼻腔,将我们溺毙于无望的海。

“今天陆知问我的时候,我撒了谎...我希望那个人就是他,但也希望不是他,如果是,我依旧为他感到高兴。”宋怀景喃喃道。

——我的爱人与我相隔千里,但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在乐观地生活,所以我没有理由不为他感到高兴。

“问了什么?”陈牧迟试探道。

但宋怀景不说话了,客厅里只剩下两人的细微的呼吸声。

陈牧迟见宋怀景困倦地躺在沙发上似已睡着,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走到门口。

“不只是你,我们每个人都在等他,”陈牧迟轻声说,“好好睡一觉吧。”

他出门时关了灯。

......

宋怀景午夜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手臂也因供血不足而肿起来,刺痛感久久没能消散。

他又梦到了离开的那个下午。他出门前亲吻了苏隐竹的眼角,嘱咐他等自己带蛋糕回来。苏隐竹睡眼惺忪地笑着。画面一转,他正走在院外的那条路上,逐渐西沉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觉得冷。

宋怀景隐约觉得身后有道目光在盯着他,哀伤的情绪如不可阻挡的雪崩慢慢落下,他拧着心回头,却看到苏隐竹站在阳台上笑着朝他挥手,眼角流出血来。

他撒了谎,对陆知,也对自己。

宋怀景从苏隐竹离开的那天起就一直在关注那所音乐学院的消息。他很早就注意到了那位横空出世的神秘的“天才音乐家”。他查遍了所有能够找到的资料,却找不到任何有关这个人的照片。

宋怀景看了很多遍据说此人参与过音乐制作的电影,却找不到这个人这几年来参加过的音乐会的录像,连音频也没有。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这个人并没有入学,学校里搜索不到他的信息,宋怀景联系到几位本该同届入学的学生,却都只有只言片语,没有人能确切地担保自己曾见过此人。而在他发布了《献给艾莎》的同年,此人拒接一切采访,又仅过了半年,这位名动一时的钢琴手再无音讯。

......

宋怀景灌了一杯蜂蜜水,头疼还是没能缓解。

他再次打开那个置顶的聊天框。距离上一次发送信息也不过一天前——这是他几年前养成的习惯,把一天下来值得记录的事像写日记一样分享给对方。

可今天不是。

——我喝醉了,陈牧迟把我送回来了。

——我大概知道自己的酒量了,你来赢我好不好?

——公司分配了房子,位置很好,不过挺小的。我想攒钱重新买一套,在我们看日出的海滩附近,我们可以住在能看到海的地方。

——我还买了钢琴,虽然弹得不好,但有在慢慢学你写的曲子,等你回来弹给你听。

——那个人是你吗?

——......

——我很想你。

打出最后一句话,宋怀景终于有了困意,蜷缩在客厅的地毯上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