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难过
你不要难过
苏隐竹也没想到自己会同一个小女孩建立如此深厚的友谊。
按照原计划,苏隐竹复查结束有一场为期一周的北欧之旅,他的病并不需要时刻在医院度日。但在他将男子的画作交给艾莎的时候,小姑娘睁着大眼睛难过地问他,哥哥你要走了吗?苏隐竹最后取消了旅程,答应陪艾莎做完最近一次的检查。
他从艾莎的母亲口中得知了艾莎的病情,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因为女儿的病,一夜间长出了白发。
自艾莎确诊至今,她既要忙于工作又要照顾艾莎,每天公司医院两头跑。巨大的压力如刻刀般划深了女人脸上的皱纹,她眼窝深陷,整个人带着不符合年纪的衰老和疲惫。
“存活期最多还有两年,但我不想放弃,”女人的嗓音沙哑,语气却足够坚定,“我的艾莎还那么小,她一定能等到药。”
“谢谢你能过来陪陪她,她很喜欢你...”女人下意识用手背去擦脸,却发现早已没泪可流,“但拜托你,千万不要告诉艾莎这些事,她还不知道,她还等着和妈妈一起回家过她的九岁生日......”
那天,他们的对话以女人崩溃的抽泣声告终。
......
女人不知道,母女俩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早已被这个聪明的女孩看破。
艾莎做腰穿和肌电图的下午,只想让苏隐竹一个人陪她去,而艾莎的母亲没再坚持寸步不离。
做检查的路上,艾莎跟苏隐竹说了原因,她说,妈妈陪我做检查总会哭,但我相信哥哥不会。我不想看到妈妈难过的样子,所以跟哥哥一起去。
苏隐竹轻轻捏了捏艾莎的手。
他知道这两项检查有多疼,预先做好了安慰小女孩的准备,但艾莎咬着牙知道检查结束都一声不吭。
苏隐竹用纸巾仔细擦拭艾莎脸上的眼泪和汗珠时,艾莎有气无力地想做出鬼脸,却被苏隐竹轻轻吐出的三个字打回了八岁小孩的原形。
——辛苦啦。
他说。
艾莎嘴角瘪了下去,环住对方的脖子小声地哭起来。
——妈妈就在走廊,不能让妈妈听见。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断了线的风筝。
——我在,艾莎,哥哥在呢。
......
趁妈妈上班的时候,艾莎决心向苏隐竹吐露这个秘密。
“我知道自己可能好不了了,所以我要把看到的、听到的东西都写下来,给妈妈留作纪念。”此刻,苏隐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苍白的脸上闪现出恐惧,那种紧缩成忧伤与绝望的恐惧。
“艾莎,哥哥和妈妈都会陪着你的,你之前说想去...”
“哥哥。”
“怎么了?”
“你会比我活得更久,对吗?”
一阵冷战漫过苏隐竹的身体。他无言以对。会吗?我也不知道。
艾莎以纯粹的目光压倒了他。
小姑娘将苏隐竹不说话的行为单纯地理解成怕她难过,所以露出灿烂的笑,那样的笑容让苏隐竹想起夏雨过后洒在海岩上的阳光:“哥哥,我不难过,我很高兴你能活得更久。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永远健健康康的,我也会保佑你和妈妈的!”
苏隐竹在艾莎面前掉了眼泪。
艾莎没忍住,也跟着哭了。
......
苏隐竹走了。
离开那天他和艾莎拉钩,承诺等窗外的叶子变红的时候,他会回来看她。所以艾莎每天都坚持画画,画妈妈、画护士姐姐、画窗外的蓝天和枫叶,画她做的每一个梦。
床头的画纸越叠越厚,承载着小女孩的欢乐与忧愁。
两人分别数日再度相见的那天,艾莎正坐在床上画画。苏隐竹给艾莎带了很多礼物,有照片、零食、新颜料。最让艾莎惊喜的是那架电子琴。
小女孩激动地扑到苏隐竹身上,时间的流逝仿佛只能从窗外渐红的枫叶窥见一点痕迹。
久别重逢的喜悦盖过了一切,以至于他没发现她的左手已经动不了了,当初躺在这间房间里浑身插满管子的男孩早就不见了。
......
艾莎很喜欢那架电子琴,爱不释手。可她常常遗憾只能学单手。苏隐竹笑着说自己做她的左手。但很快,艾莎的病情超出所有人预期,她的右手也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僵硬。
“哥哥,我告诉妈妈自己在写日记,她一开始很高兴,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写的,写了什么有趣的事,我说其实我写的东西也没什么新奇的,”艾莎把右手从钢琴上拿下来,“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能留给妈妈做个纪念。”
“妈妈看上去又生气又难过,她说我不能现在就写遗书,求我不要丢下她,”艾莎垂着眼,“哥哥,遗书是什么啊?”
“遗书就是即将...即将离开的人留给其他人的东西。”
“那是很好的东西吗?”
“是,艾莎。遗书是人们留给世界最后的礼物,我想,那是很珍贵的东西。”
艾莎摇头晃脑地笑起来:“那妈妈就是我留给世界最美的遗书,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艾莎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苏隐竹安静地听。
“希望妈妈在我离开以后能跟叔叔在一起,叔叔很爱妈妈,但妈妈说只要我一个就够了。可我陪不了妈妈太久了,希望叔叔能替我继续爱妈妈。”
“等我死后,我想把妈妈的人生还给她自己。”
话音刚落,没有人注意到病房的门被推开又无声合上。
“我在世界上最喜欢的人是妈妈,第三喜欢的人是叔叔...”艾莎右手手指吃力地伸直。
苏隐竹不明白为何中间差了一位,好奇问道:“那第二呢?”
小女孩脸上透着古灵精怪的表情,她猜想他会这样问,或者是正等着他这样问。艾莎朝苏隐竹眨眼,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凑上前迅速亲吻了他的脸颊——
“是你呀!”
......
此后的日子,苏隐竹同母女俩保持联系,先后又回来看了艾莎两次,但情况始终在恶化。
苏隐竹最后一次见到艾莎时她已经不再喜欢画画,但还仍然坚持写日记,只是这需要耗费她越来越多的精力和时间。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暗哑,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喘气,常常没说几句话就感到困倦。
一次,在艾莎勉强提起精神的上午,苏隐竹给她听了《春和景明》,那首献给他的年轻爱人的曲目。艾莎的眼睛泛着光亮,尽管声音已经变得含糊不清,她还是坚持对苏隐竹笑。
“好想见见她。肯定是跟你一样棒的人!”话音未落,艾莎的眼皮再次强迫主人陷入更长时间的昏睡。
苏隐竹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涩声道:“我也很想见见他。”
很快,艾莎的呼吸声逐渐平缓,苏隐竹松开她的手,动作轻柔地抚平艾莎微微拧起的眉头,声音飘进她的梦里。
“所以要好起来呀,艾莎,再坚持一下吧,”苏隐竹说,“我想带你去见他,他一定跟我一样喜欢你。”
......
第二年开春。
苏隐竹联系不上艾莎的妈妈已有数天。这不是好兆头。他想。
失魂落魄的母亲亲口将噩耗告知他那天,也是苏隐竹发现自己右手的小拇指也动不了了的那天。
艾莎不在了。
她走的那天,阳光很好。
艾莎清醒了半晌,竭力想再说句话,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最后看了一眼妈妈,噙着泪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哭。
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她拒绝通知苏隐竹。
或许艾莎有自己的私心,希望自己最后记得的是苏隐竹的笑脸。她不想看到哥哥哭。
艾莎的母亲一直握着女儿的手,从清晨到午夜,从温热到冰凉。
艾莎走了,女人的心也跟着走了。
独自度过一段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时日后,她强忍悲痛联系了苏隐竹,把信亲手交给他。
艾莎将被带回中国。照片上的女孩玲珑可爱,洋溢着幸福的笑。
临别前,艾莎的妈妈眼里含着泪,感谢苏隐竹对自己女儿的照顾。
苏隐竹轻轻拥抱了这位坚强的母亲。
“艾莎和电影里一样勇敢,”苏隐竹轻声说,“您也是。”
努力撑了一年半的女孩最终还是没能等到药。
苏隐竹回到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彻夜未眠。一闭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广场上艾莎在阳光下肆意奔跑的模样,下一秒女孩像鸽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飞走。
自此,苏隐竹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触碰钢琴。
......
很奇怪。在艾莎离开不久,苏隐竹迅速发展的病情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虽然已造成的损伤无法逆转,但奇迹般地迎来了转机。
又到了复查的日子。苏隐竹去艾莎曾经住过的病房看了一眼。病床已经换了人,可病痛和绝望依旧在不断上演,没有尽头。
苏隐竹从得知艾莎去世一直到送别艾莎的母亲,都没有掉眼泪。
可今天他站在病房门口迟迟没有离开,看着那张靠窗的床,阳光洒在洁白的床单上,他忽然注意到被阴影笼罩的床脚,卡着一支沾着颜料的画笔。
这段时间压抑着的情绪瞬间和眼泪一起,在体内掀起狂风暴雨。
他扶着门框死死攥住胸口的衣服,在护士的惊呼下缓了许久才颤抖着手走进病房,床上陌生的面孔诧异地看着他。
苏隐竹蹲下身,用手努力探进床底深处,取出了那支落灰的画笔,又向床上的病人深深鞠躬,转身离去。
那一晚他在梦里见到了艾莎。
小女孩依旧活泼开朗,拉着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他们一起吃冰淇淋,喂鸽子,画画,弹琴。这次的梦里没有刺鼻的消毒水,没有惨白的灯光,没有绝望的哭泣。
直到落日潜入连绵的群山,艾莎眼里含着热泪,抱住苏隐竹,轻轻地说:“哥哥,你要好好的,我一定会保佑你和妈妈平安。”
她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站定,落日躲在她小小的身体后面,灿烂的晚霞照在她身上,可苏隐竹看不清她的脸。
“带着我的爱用力活下去——”
苏隐竹想上前抓住她,却无论如何都挪不开脚步,他好像被冻在原地。他声嘶力竭地喊叫,惊醒时全身已经被冷汗浸湿。
苏隐竹慌乱地从床上翻下来,眼睛沉得像浓墨,迟滞而没有光彩。
他胡乱从桌上扯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艾莎对他说的一句话——带着我的爱用力活下去。
这短短十个字仿佛耗尽了苏隐竹所有的力气,他忽然大笑起来,声音嘶哑又苍白,眼泪透过指缝向下流,浸湿了纸。他带着昏沉的大脑摇晃着从书桌走到床边,倒了下去。
那个又哭又笑的夜晚,是艾莎送给苏隐竹最后的礼物。从此她再也没来过他的梦里,而他将成为艾莎的眼睛,带着她的爱与祝福,用力活下去。
他要带艾莎跨过连绵起伏的山,越过波澜壮阔的海,穿过浩瀚无垠的沙漠,回到灿烂的人世间。
......
一连几天,苏隐竹头痛欲裂,几乎吃不下东西,一段呼之欲出的旋律在脑海里刮起风暴,无孔不入地占据了他精神的全部,无论是坐立、上课还是社交,那段朦胧又猛烈的感觉穿插在他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于是苏隐竹向伯德请了一周的假,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摒弃一切外在干扰,除了维系正常的生理功能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坐在书桌前。
他将脑海里的音符一笔一笔地记录下来,每写下一行,都感受到身体里有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在流逝,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最后凝结在几张单薄的曲谱上。
曲成之后,苏隐竹没有再修改,只是将曲谱压在了一摞厚重的书br />
他时常在想,那么瘦弱的身体,怎么能装下如此多的善良和爱,是呀,怎么装得下呢?所以它们溢了出来,从她的拥抱里,从她爱笑的眼睛里,淌入了她身边每一个人的生命。
艾莎本身就是一首绝唱,苏隐竹觉得自己只是拙劣地将她的千分之一用音乐的形式表达出来。
......
清晨凛冽。苏隐竹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地坐在钢琴前。
落灰的乐谱在几小时前得以重见天日,此刻,它像一部失真的老电影,在苏隐竹的指尖反复演绎,删删改改。
从清晨到黄昏,时间线已然失效,音乐在旋律里迷失,演奏者丝毫不觉疲惫。曲子像一首欢乐的童谣,旋律明快张扬,可在这悠扬的琴声背后却是一首哀歌。
苏隐竹将痛苦与恐惧藏在跳跃的音符之后,故事的结尾又回到了主旋律,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在更细微之处,在音符的微妙变换下,主角早已换了人,永恒的悲歌像旋转木马,在空旷的舞台转了一遍又一遍。
尚未等来盛大的绽放的生命,似蜉蝣,朝生暮死,顷刻化作过往云烟。
反复修改琴谱的时日里,苏隐竹久违地感受到了艾莎的存在。他时常觉得,艾莎在听自己弹琴,以音乐为媒介向他传递着一些东西。
她天南海北地发问,而他报以整夜整夜的失眠。
苏隐竹偶尔半夜醒来,会发现自己的筋骨在无意识地抽动,回忆着前一晚的曲谱。
灵感总是时断时续,可苏隐竹觉得这是艾莎在跟他对话,小女孩是那么聪慧,用自己的方式引导苏隐竹去寻找她藏在人间的谜底。
曲成。苏隐竹将《献给艾莎》四个字写在曲谱上方那天,窗外飞进一只蝴蝶,盘旋在他的头顶久久不愿离去。
苏隐竹笑起来,阳光洒在乐谱上,他在曲末留下一句话——
献给艾莎,一个勇敢的女孩。
......
录音送达艾莎的母亲手里。
起初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反馈。
音频送到这位母亲手里的第三天,她给苏隐竹打来电话。
“艾莎知道你为她作曲的话,她会很高兴的。”
“我认为她知道。”
另一头传来轻而急的哽咽。
“......去发表吧,为了所有罕见病的患者。”
“谢谢您。”
“从始至终都是我要谢谢你。”
......
录音送达伯德手里。
伯德发来的邮件里只写了一句话。
“你应该将它献给世人,它已经超越了个人所得的范畴。”
......
曲子一经发表,迅速引起极大的关注,苏隐竹也由此名声大噪。
各大高校,学生们自发举行各种形式的募捐活动,呼吁关注罕见病群体。
无数音乐学院的学子将曲谱带到操场、广场、教堂、街角举办公益演出。即使募捐到的金额对于罕见病治疗来说依旧杯水车薪。
《献给艾莎》在社会上也惊起轩然大波。“年轻有为的奇迹音乐家”、“天生的演奏者”、“疾病夺不走的天赋”......诸如此类的标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霸占着各大报社与媒体的头条,无数采访邀约争先恐后找上门来。
苏隐竹最初接受了其中一场。可不知为何,访谈中道夭折,而作曲人也进入闭关状态,拒绝一切媒体采访和节目。他把自己关在房间,只写谱,不再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