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绝世交手 优柔不忍

转眼,便已至三日之期。

裘图每月有两天假期下山探望卫母,这天一早便向监寺天鸣告假离开。

实则一出山门便隐入暗处,悄悄潜伏在少林寺附近,静静等待王重阳出现。

日头从东边爬升,又渐渐西沉,时间在焦灼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归鸟穿霞投远树,残阳泼血染层云。

就在这时,裘图耳廓极其细微地一颤——塔林方向传来王重阳与段誉的交谈声。

王重阳声音清冽,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道:“师叔,可想清楚了?”

段誉声音低沉悠缓道:“非是想清楚,而是早已说得清清楚楚。”

“这门北冥神功,你师傅也会,他既未传你,自有他的考量。”

“当年在这嵩山之上,我念你不易,才传你半卷神功法门,原指望你能勘破心中痴妄,散功返本,重拾己心。”

“未曾想你妄念不断,至今仍执迷于此,若将这后半卷的化解法门予你,你定然要去吸人内力,祸乱一方。”

王重阳语带讥诮,隐含怒气道:“祸害一方?哼!难道我对天下武林的功绩还不够么?!”

“那《九阴真经》出世近五十年,引得多少江湖豪杰惨死纷争,是谁最后定鼎乾坤,平息了这场武林浩劫?”

段誉语气带看透世事的悲悯道:“功过不得相抵。”

“再说若非你师傅当年力挽狂澜,拼死斩除那鲜卑异种,仅凭你,又如何能成事?”

王重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道:“那鲜卑异种肆虐江湖多少年,你们二老那时可曾出手?!”

“就任凭他放出什么天下武学总纲的狂言,引诱无数高手上门送命。”

“若非他最后求败无望,杀上少林,逼得师傅出手,恐怕师傅依旧会作壁上观。”

“说什么力挽狂澜,不过是被人逼到了墙角罢了!”

段誉声音平静道:“你也知晓,当年那些高手皆是心生贪念,自蹈死地。”

“如今你所行之事,与他们又有何不同?”

王重阳断然反驳,语气决绝道:“有何不同?”

“他们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我,未必!”

话音刚落,藏在松柏林深处的裘图,便捕捉到塔林方向传来极其轻微却又令人心悸的拳掌破空与衣袂扬动之声。

或许是不愿毁坏塔林这片清净之地。

或许到了他们这般返璞归真的境界,力量早已圆融内敛,收发由心。

二人交手动静可谓极其收敛。

“咚——”

就在此时,一声沉雄厚重的鼓响,自少林寺方向遥遥传来。

“咚——咚——咚——”

鼓声不紧不慢地接连响起,节奏沉稳,一声接着一声。

“铛——铛——铛——”

钟声连绵,与沉稳鼓声交织在一起。

一鼓一钟,一沉一扬,一在地上,一在天际。

钟鼓声最终完全消弭于寂静的山林时,整个少林寺也随之陷入了一种沉静之中。

夜初霜降漫山寒,繁星点卯布银河。

远处夜空中,几只乌鸦绕着老树盘旋,发出“嘎嘎”的聒噪鸣叫。

塔林间的交手声持续着,两人似乎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然而,随着时间悄然流逝,裘图敏锐察觉到那细微的交手声源正在朝着某个方向缓缓移动。

显然,有一方已渐渐落入了下风。

“嗖嗖嗖——”

几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紧接着,便传来王重阳冰冷中带着一丝自得的声音。

“重阳早已知晓师叔会这段氏已失传的绝学六脉神剑,自是早防着呢。”

“当年离开嵩山,我便料到或有今日,专程去了大理皇室,将师叔你的过往查了个清清楚楚底朝天。”

二人交手之声未停,但王重阳能够有多余气力说话,段誉却没有,当即高下立判。

又过了数十息,王重阳声音再度响起。

“师叔,你这一身功力确实浑厚无比,神功绝学更是精妙绝伦。”

“可惜,你这对敌争斗的招数……未免太过生涩了。”

“武学之道,重在践行杀伐,于生死搏杀间磨砺精进。”

“师叔你常年养尊处优,加之……大限已近,如何还能是师侄我的对手?”

“师叔!”王重阳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最后通牒般的压迫,“若想再多活几年安享晚年,便请将化解法门交出来吧。”

“嘭!”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音后,塔林方向声息全无。

裘图只得将五感通玄之术催动到极致,屏息凝神。

终于捕捉到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正以极快速度,向着少林寺藏经阁方向移动而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

藏经阁第九层,一点烛光被点亮。

昏黄光晕映亮了林立的书架、堆积如山的经卷,以及墙上悬挂的那幅神态庄严的达摩祖师画像。

段誉佝偻着苍老身躯,站立在案几前。

面色已是一片灰败,手指枯槁颤颤,显然已是油尽灯枯。

但见其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案几上四卷经书一一捧起。

用一块素净帕子,一遍遍擦拭着书卷的封面与边缘,声音低沉悠远道:

“你师傅……生前最爱研读《楞伽经》。”

“常以诸法无我、诸行无常自诫禅定。”

“他生前常说……当年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圆寂之际,曾叮嘱他,要牢牢记住楞伽经中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句话。”

在其身后不远处,王重阳一袭青衫,负手而立,面色阴沉似水。

见段誉如此,终于按捺不住,寒声沉喝道:“师叔!事已至此,你难道还不肯松口吗。”

“你就当真忍心,眼睁睁看着先辈耗尽心血凝聚的绝世功法,就此彻底失传于世间不成?!”

段誉缓缓放下经卷,转过身,枯寂的脸上无悲无喜道:“绝学……何曾失传?”

“佛法言慈悲,道法讲自然。”

“所谓神功绝学,终究不过是前贤参悟大道时衍生的枝叶罢了。”

“你我之辈,穷尽一生追逐这些,其实就武道而言,尚未真正入门,终究只是在拾前人牙慧。”

“二哥当年何其了得?身兼诸般无上绝学,百年精修,功参造化。”

“最终……不也还是与那惊才绝艳的后辈拼了个同归于尽?”

王重阳自也非孤陋寡闻之辈,当即冷哼道:“依师侄所见,师叔方才是真正的执迷不悟,那明心见性不过是子虚乌有罢了。”

“若真能成,师叔你活了百余载春秋,为何未能成就。”

段誉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追忆光芒,平静道:“你……不曾见过,我……见过。”

“路,并非不通,只是……前人钻研尚不足够。”

“因此古来能成此道者,莫不是慧根深种、心怀慈悲、定力如渊之辈。”

“但若有一日,这路真正通了……想必……也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王重阳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声音低沉且狠厉道:“师叔!你就真的活够了不成!”

段誉不再多言,步履蹒跚地回到蒲团前,缓缓盘膝坐下,双手自然垂落于膝上。

微微抬起枯槁的面庞,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看透了生死,只淡淡吐出三个字:“动手罢。”

王重阳直勾勾地盯着端坐的段誉,眼神复杂。

良久,他紧绷的嘴角忽然一松,化作一声意味难明的轻笑,摇了摇头道:“呵……也罢,也罢。”

“师叔既固执如此,倒也无妨。”

“师侄我早已另有出路。”

“此番前来,不过是顺路……到师叔你这里碰碰运气罢了。”

段誉闻言,微微颔首,枯瘦的双手缓缓抬起,在胸前合十,低眉垂目道:“阿弥陀佛……人各有缘法,善哉。”

王重阳眉头渐渐皱紧,似在权衡到底要不要行欺师灭祖之举。

就在这时。

“铛——!”一声急促的钟鸣骤然撕裂了夜的寂静。

“铛!铛!铛!铛!铛!……”

钟声一声比一声更急,瞬间响彻整个少林寺。

寺内各处僧舍灯火次第亮起,伴随着低沉的呼喝与集结之声,大批武僧正快速涌出,急促的脚步声在寺内各处响起。

王重阳眉头紧锁,缓缓转头,透过窗棂凝望寺内亮起的灯火和隐约传来的嘈杂,又低头深深看了一眼蒲团上闭目待死的枯槁身影。

终是摇了摇头,脸上所有的复杂神情尽数敛去。

下一刻,便见其身形如鬼魅般一晃,毫无征兆地化作一道青影,闪电般自藏经阁高层的窗口横掠而出。

眨眼间便融入茫茫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空荡的藏经阁第九层,只余下昏黄烛火在微微跳动,映照着满室经卷和那个垂垂老矣的身影。

良久,一声包含了无尽沧桑,似惋惜又似悲悯的悠长叹息,缓缓自段誉口中吐出。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