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黄雀方至 天音魅影
案几上,一点昏黄烛火摇曳不定,映照着四卷楞伽经封面,也照得段誉枯槁面容忽明忽暗。
四周漆黑如墨,只有这一小圈光亮。
段誉叹息方止,余音在阁楼里层层回荡,最终又反灌入他耳中,却更加深沉阴冷。
“唉——”
段誉缓缓抬起眼皮,看向前方黑暗深处,喉结无声地滚动一下,声音悠沉而苍老道:“是——谁。”
“踏……踏……踏……”回应他的,是自阁楼底层响起的脚步声。
不疾不徐,踩在陈旧木梯上,伴随着榫卯结构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在这死寂中异常刺耳。
这脚步声看似平常,但段誉却不由眉头微皱,发现了异样。
他于此藏经阁内久居多年,对每一层阶梯数目可谓了如指掌。
但这脚步声在每一层响起后,细细一数竟少了大半,好似阶梯凭空消失,上楼那人在倏然间便出现在了更高层。
未及细思,那脚步声已陡然放大,竟似瞬间出现在了第六层。
“踏、踏、踏.....”
仅仅几步之后,脚步声又诡异地骤然拔升,仿佛一步登天,落在了第七层、第八层……
最终,脚步声停在了第九层的楼梯口,戛然而止!
段誉双目微阖,灰色瞳仁努力聚焦,隐隐瞧见楼梯口那片浓墨般的黑暗中,一道略显矮小的身影轮廓默然伫立。
突然,但听一阵低沉如闷雷的腹语声滚荡开来,在阁楼内的书架与梁柱间反复震荡,如洪钟嗡鸣贯耳。
“大僧,可有抱恙?觉明方才听到有异动,可是担心得紧呐。”
段誉眼底深处,一丝极精微的锋芒倏然闪过。
觉明……是那个每至深夜便在阁中敲击木鱼,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盲哑小和尚……
竟是他?
气氛死寂许久,烛火在阴风中摇曳,尘埃在光圈内无声沉浮。
良久,才听见段誉轻咳两声,缓缓低下头颅,目光垂落在面前摇曳不定的烛火上,声音沙哑道:
“腹语之术……倒是让老衲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也如你这般,身有残缺……只是……”
说到这,段誉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饱含着积年沉重,“老衲多年来,始终耿耿于怀,深觉当年……对他不起。”
话方说完,烛影晃动间,左畔黑暗中竟毫无征兆地传来裘图那腹鸣低语声,仿佛近在耳畔咫尺。
“尘世之大,众生百相,偶有相似者,亦是常理。”
“如此看来,觉明与大僧确是命中注定,有这么一段缘法。”
段誉眼珠缓缓斜睨,余光扫向左畔黑暗,口中低沉道:“是有缘……”
“却不知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返老还童至此境地,是专程来看老衲这个行将就木之人的笑话么?”
“大僧何以此言?”那低沉如雷的声音竟又自段誉身后幽幽响起,语带困惑,令人脊背发寒,“觉明身世清白,乃铁掌三代庶脉传人,生母便在山下结庐而居,静心礼佛,以期清净。”
段誉闭目一瞬,再度缓缓睁眼,抬头看向前方。
只见那黑暗深处尽头,楼梯口位置,那道矮小轮廓依旧在那,一动未动。
好精妙的传音法门,倒似与二哥提及的传音搜魂大法有些许相似。
如此年纪定不可能有这般实力,就是不知是不是逍遥派传人。
罢了,是与不是,总归不怀好意,我又何必揣摩。
但见段誉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了然道:“方才撞响警钟之人,便是你吧。”
旋即微微摇头,叹道:“没想到……老衲当真是老眼昏花,走了眼。”
黑暗中,裘图声音再次响起,沉闷中似带着温润祥和之意道:“觉明亦不知是何人敲的钟。”
“只是心中挂念大僧安危,方才赶来查看。”
“大僧对觉明百般猜疑,倒让小僧心头……好生委屈呐。”
那委屈二字,配合着腹语的独特嗡鸣,竟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段誉目光如古井无波,追问道:“你今日偏生不在经阁值守,钟声方落,你却于此现身,难道还有什么解释不成?”
但听裘图温和回应道:“觉明今日困乏,便偷摸在舍内歇息,听得钟响,怕戒律院师兄查探,便赶忙来经阁。”
“又担心钟响是有恶人前来盗取秘籍,方才上来看看。”
“大僧,多虑了。”
“是——自己人。”
听得裘图这般掩耳盗铃,段誉不由喉间迸发一瞬沧桑轻笑,悠悠道:“那你为何不在经阁歇息,如此路上也不会担心撞见他人。”
他并未等待回答,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似在陈述铁证道:“是啊……你这般神鬼莫测的身法,寺中寻常僧众,如何能撞见你的行踪?”
“钟响不过数息,你便已横跨半个少林,无论是从寺门处的钟楼,还是从西端僧舍抵达这东端藏经阁……”
“当真是……迅若鬼魅。”
“诶——”
一声似笑非叹的低吟从楼梯口方向传来。
裘图身形豁然出现明暗交接处。
躯体沉浸于黑暗之中,唯有那双眼缠着黑缎,带着诡异笑容的脸被摇曳烛火映照得金黄发亮。
“大僧也曾贵为一国之君,执掌乾坤,怎的年纪愈长,性子反倒愈发……”
“执拗直硬,不懂变通,非要这般……追根究底?”
话音未落,阁楼内气流骤然一荡,仿佛有热浪滚滚拂过。
裘图身影竟如鬼魅般凭空消失于明暗交界处,无声无息出现在案几前。
但见裘图微微俯身,将缠裹黑缎的头颅前倾,几乎凑到段誉低垂的脸前,“觉明素来敬重大僧为人,方才已递过台阶,大僧为何……执意不肯下?”
那低沉的腹语声紧贴着段誉耳廓,带着某种奇特韵律,语气徒然隐含威胁。
“裘某既已出手相救,助您暂脱险境,您又何必……苦苦相逼,非要寻个明白?”
“莫非是……年纪大了,连难得糊涂四字真意也忘了么?”
但见段誉枯槁双手缓缓合十胸前,低眉垂目道:
“老衲已是油尽灯枯之躯,行将就木。”
“若到了这般境地,还要遮遮掩掩,活得不通透……怕是……死,也难瞑目。”
这瞑目二字甫一出口,段誉原本合十低垂的右手猛地如电光石火般并指朝前疾点!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内力劲气破空而出,发出尖啸之声。
然而内力劲气迸发之际,裘图身影却先一步消失不见。
下一瞬,那低沉、略带嘲谑的腹语声,如同从天而降,在段誉头顶房梁间幽幽回荡。
“方才那位所言,果然半点不差。”
“大僧您啊……着实不擅长与人争斗。”
但见段誉头顶横梁阴影深处,一张脸缓缓自黑暗中探入灯火辉映范围。
却是裘图已不知何时已双脚倒钩房梁,无声无息地倒悬于段誉头顶之上!
那诡异的姿态,衬着下方烛光映照的半张圣洁面孔,宛如妖佛临世。
腹语如天音灌顶般注入段誉双耳。
“想要学人谈笑间暗施偷袭,却又做不到心无旁骛。”
“念头刚起,话音便断,稍有些江湖经验的,立时便能窥透你的心思。”
“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堂堂前辈高人,临死之际,竟还想着偷袭一个……后生晚辈?”
“晚辈?”段誉灰败的面色凝重万分,缓缓抬起头。
浑浊双眼死死盯着那张明亮诡笑的稚嫩面容。
周身劲气鼓荡,却又被死死克制在咫尺之间。
“嗯——?”沉闷腹语响起,但见裘图面上分毫不惧,反倒笑意盎然。
“大僧还有几分力?自认留得下裘某?”
“莫非——是想今夜少林死绝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