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隐怨

“哈哈哈!!!”

不远处忽然爆发出大笑,众人闻声望去,是至尊带着诸人玩起了蹴鞠游戏。

不过这蹴鞠的规则不同,中间立起了一个十尺高的护栏,双方必须用手将球击飞到对方区块去才算获胜——也不是非要用手,有本事跳起来用脚踢飞过去也可以。

不过因为角度的问题,多数臣子还是用手的,他们一开始还不适应这道规则,或是抱住了球,或是双臂撑在地上用脚接住,玩倒挂金钩之类的花活,比起一般的蹴鞠游戏倒是新奇许多,逗得在场的武将们大乐不已。

韩晋明也看得入迷,时不时拍掌喝彩,好一会儿才挪开目光,见云乐仍在身边,啧了一声,踱马走到深密处去。

云乐并没有在上次的朝会里显眼,也和韩晋明有过交情,所以他和韩晋明的亲近并不特别,只当是说些私话,若是有人在旁边听着,内容足以让他心惊肉跳:“至尊揽权,欲逐我等,如之奈何?”

韩晋明瞥了他一眼,心想哥们儿,你说话也太直接了,叫我怎么接?

不过他这时候也不适合沉默,中间派的意思是两边都能讨好,反过来,也就是两边都能得罪,毕竟立场足够鲜明,总有一群自己人在背后想方设法的保护你,若脚踏两条船,在这边忠诚不绝对,在那边绝对不忠诚。

要在两方较劲的时候不伤害到自己,又能显出自身长袖善舞的本事,才是合格的两面派。

所以他没有无视云乐的询问,但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另一个故事:“战国之末,秦王政欲灭楚也,便招引群臣,商议伐楚大策。老将王翦认为非六十万不可,李信则说二十万便足矣,秦王大喜,便委于李信,而认为王翦老不堪用。”

“后来秦军大败,秦王亲自去见王翦,向其道歉,欲再委其为将,王翦坚持要六十万大军,出发前又请求赐予许多良田、美宅、园林池苑,还没出函谷关,又连续五次派人回国要田,秦王无不应允。”

云乐挠挠头,韩晋明笑道:“谁让你来问,你就回去告诉他,他自会明白;若不理解,那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富贵无福消受,还会受其殃遭祸。”

“受其殃遭祸啊!”

韩晋明哈哈大笑,让云乐咬牙切齿,他就不太看得惯这家伙自诩为文士的样子。鲜卑勋贵普遍崇尚武力,韩晋明却独自妖娆,在诸勋贵子孙中最留心学问,与其父、整个晋阳的风气都不像,倒像杜弼、阳休之这些汉儒文士。

年初的某次宴会上,听说他还邀请某个文华之士即席赋诗,这文士此前贿赂他人代笔,在这次限定韵脚、即兴创作的宴会上就暴露了水平,被韩晋明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使得晋阳文士甚至邺都那边都对他交口称赞。

因此云乐虽然不喜欢他这做派,但还是记下这个故事,等后面回去再诉于长叉听了,他点了点头,踱马离去。

韩晋明却仍陷在云乐的问题里,这次祭祀上,文襄皇帝的戏份被刻意裁掉了,加之重举武会,很明显是要在晋阳整顿武事,强调他继承了高王和天保的勇武。这令他忍不住想起文襄诸子,看向围绕着高殷欣赏游戏的高孝珩、高长恭、高延宗等人,开始思考起如今的格局。

晋阳尾大不掉,是早在高王之时就有的历史遗留问题,高王未能解决;到了文襄皇帝时期,更是激烈到侯景率领部曲造反的地步,而晋阳诸将纷纷请求原谅侯景、极力安抚纳其归国,文襄皇帝的选择是绞杀侯景、亲立战功并重用汉人文士以压制武权,结果却死于刺客之手。

呵,这刺客是来自南方的兰京,是兰钦之子,兰钦有个好友叫做欧阳頠,在兰钦死后,欧阳頠上表请求先送兰钦的灵柩回到建康,安葬完毕,然后才赴任为官。

而欧阳頠最早出仕于萧正德的府中,任中兵参军,后来萧正德与侯景互相勾结,里应外合,帮助侯景攻下建康。

所以一条清晰的脉络就浮现了,高澄之死,在晋阳勋贵的上层是一个无人不知的秘密,高王是他们公认的主人,这也意味着,当高王死后,继承人没有他那般的威望,就享受不了同等的“主人”待遇,必定会受到老臣们的明争与暗算。

若高澄无能,则魏帝是高氏的傀儡,高氏是他们勋贵的傀儡,这个有利于晋阳的格局将保持下去,直到滋养出可以取代高氏的新王,或出现“三家分晋”这样的几大家族共治的局面,高氏便能退场了。

偏偏高澄有能,那反抗即将诞生的新皇权的勋贵们,就只能请他去死了,所以兰京能够找到六个党羽一同冒犯,而且卫士还没及时支援。谁知道高氏王运未衰,天保横空出世,控制住了局面,还硬是完成了大魏向大齐的转舵,让老一辈晋阳勋贵的谋划功亏一篑,还是做了高氏的臣子。

勋贵不甘心,利用高氏内部宗王和娄后的野心,出于共同的利益,双方站在一起,意图掀翻天保一系。

但就是这计划也失败了,常山王身死、娄后被软禁,邺中的皇权集中了起来,反过来对晋阳展开攻势,只能说高氏真是命定之主耶?

这让勋贵们愈发惶恐不安,至少韩晋明心中也有这种忌惮:如今的至尊,对文襄旧事到底知道多少?

至尊能将文襄庶子控制得死死的,若是全靠人格魅力,岂不是下一个高王?连天保都做不到这个地步。

若是以文襄之事来团结起他们,那么……从至尊到兰陵王、安德王,他们每个勋贵都和高氏有血海深仇!

即便至尊因为这份仇恨而受益,也不妨碍他打着这个旗号,对晋阳勋贵反攻倒算,彻底消灭!毕竟他们已经展现出桀骜的姿态了,比起战力,已经稳固的齐祚皇权,需要更听话的忠臣,战力还可以慢慢培养,何况……以如今至尊掌握的财富和权力,足以收买中下层的军官,将他们取而代之!

虽然这样会大幅度削弱晋阳的实力,也就是衰减整个齐国的军力,在将来的对周战争中损失优势,但这一番行动……胜在稳定!可控!毕竟对每个皇帝来说,忠犬恶犬,从来都忠在恶先!

高王对他们妥协,是因为他年事已高,第一次攻伐关西时,他已经四十岁了,与关西交战十年,最后更是压上一切、希望攻破玉璧奠定北统格局,所以打玉璧打得急切了些,但还是没能竖立起无上的军威,战败后不得不继续仰仗他们防御关西。

可现在的至尊起点高得太多了,还有天保打的底,根本不需要这么急切!乾明只需要等,以他的年纪,足以熬死诸多晋阳高层,现在等不起的,反而是晋阳的老资历了!

哪怕乾明只是等到三十岁,也是十四年之后,人生又有几个十四年?十四年过去,晋阳老将们还有几个活着,活着又有几个能继续和乾明玩心计的?而乾明已经做了大家十四年的主上,还是实权的皇帝,无论是威望还是新的班底,早够他组建好几茬了!

所以韩晋明也在等。和这样的至尊正面抗衡是不明智的,他可不觉得自己比贺拔太保、咸阳王厉害多少,连他们都折在了乾明手里,自己上了也是白送。

但也不能盲目的跟风迎逢,要看准时机、一针见血的舔,才能让乾明觉得自己很重要。

而乾明对晋阳的态度,也就至关重要了,是要以一个低廉的价格收揽晋阳臣子,还是为了根绝隐患,找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这个方略的不同,决定了韩晋明自己是做雍齿项佗,还是做郝普糜芳。

这些话不便对云乐细说,也不好说出口,让他们去探路便是,说出来了只会显得自己心机过重,还有投友探路的意思。

云乐,或者说叱列长叉的打算,他要说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己又不是白痴,谁是最受不了天保一系的,在这一亩三分地都门儿清,何况乾明还清算了一大批反臣,和不少人结了隐怨。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做事情就要得罪人,成熟的政治家必须分得清谁可以得罪、得罪谁得到的利益更大,乾明既然这么选择,就要承受这份因果。

这也是晋阳诸将第二次见识到乾明的手腕,第一次是在刚刚登基那会儿,提拔了一群武臣,并以突厥援军相要挟,还重新均田,分配了更多土地给他们,让他们勉强认下乾明作为新帝。

但那时候的收买,到现在已经不够看了,乾明如今压缩的是晋阳未来的发展,和现在的生存空间,必须要决出一个胜负来,根据这个结果,拱卫他成为新的高王,或让他成为第二个天保。

而他再从中……

“小心啊!”

韩晋明还没想好,忽然听到耳边炸起这么一声,他吓了一跳,立刻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黑点正朝着他飞来,越飞越近,渐渐成为一颗脑袋大的圆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