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0章 裴氏
“会成功吗?”
年轻的男子身着青衣,是少有的汉儒打扮,此刻他站在玉壁的城墙上,看着下方出军挑衅的齐军,轻声询问着。
“不好说,但事在人为。”
一旁的韦孝宽轻抚胡须,转头看向男子:“神封,可出仕矣。”
裴肃字神封,此刻面色一痛,对着韦孝宽微微躬身:“人子岂能喜于此?”
他的父亲在三年前去世,如今刚刚过完守孝期。
“是我妄言,只是期盼汝承令尊之泽,与我同守玉壁。”韦孝宽感慨着:“想当初令尊与我共守此城,不知轻松多少;纵我不在此,以令尊之资,亦为国中郡守之榜样。”
“若使此君不早去,我为镇将,令尊为长史,纵高欢再临也不惧也,况齐军乎!”
裴肃神色哀切,又隐隐有些自豪。韦孝宽口中的令尊就是他的父亲裴协,文武双全,曾在沙苑之战立下战功,被宇文泰引用孔子的话,以表彰的形式改名为侠。
宇文泰很爱给人改名字,独孤如愿改成独孤信,裴协改裴侠,赐姓之流就更不用说了,杨忠、韦孝宽连姓都保不住,如今叫做普六茹忠、宇文叔裕。
这一方面是宇文泰在强化自身的权威,因为改名这种事情充满着威权色彩,从来只有上位者要求下位者改名,没有下位者要求上位者改名的,最有名的便是“避讳”一道,全国上下都要避皇家的讳,可以说是宇文泰在不明着称帝的情况下,对自身实际统治者地位的委婉强调;
另一方面则是遏制这些强人的名号传播,通过改变他们的官方姓名来竖立认知壁垒,从而使得这人的前半段人生变成过去的“历史”,他的新经历与新功绩,都随着宇文泰的新西魏在一个新起点上成长,潜移默化地将减弱了他们的号召力。
即便如此,裴侠依然是在关西混得最好的那一批,不仅和代表魏帝忠勋的王思政、韦孝宽等人关系亲密,也受到宇文泰的赏识,曾玩过一个把戏,就是让裴侠独立一边,说裴公奉公清廉为天下之最,谁自觉可比裴公就和他站在一块,各地郡守都不敢应对,裴侠也因此有了一个“独立使君”的称号。
令人难绷的是,高殷在《三国演义》中恰恰写了一个魏王曹操令臣下左右相站的故事,彼时曹操统一了北方,也就是拥有了关西,而事情的起因是许都有人起兵造反抗曹,曹操一怒之下钓鱼执法,怒斥站在救火队列的臣下,说他们意图作乱,全都杀死。
这个故事的隐射意味太过强烈了,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宇文泰,继而认为宇文泰外宽内忌、笑里藏刀,也因此这段故事在周国流传的版本里经常被删减,只有私下流传的秘本会出现,若不是诸多喜爱文学的周国上层士人极力请求,乃至宇文护对这些故事也是批判的欣赏,三国就真要在周国被封禁了。
饶是如此,因为这个故事涉及到了自己的父亲,以及裴侠曾名为协,而汉献帝的名讳恰好便是刘协,因此裴肃将《三国演义》束之高阁,听见别人说起都会捂住耳朵,至于他如何对其中的故事了如指掌,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和高欢麾下有着鲜卑姻亲、鲜卑勋贵以及河北汉人势力等诸多复杂的派系一样,宇文泰麾下的成分一点都不比高欢简单,至少都分为了贺拔旧部、魏孝武帝忠勋以及关中本土士人三道力量。其中最弱的是本土士人,而贺拔旧部隐约与魏帝忠勋抗衡,这是因为贺拔旧部是在军事上不服从高欢的尔朱残部转化来的势力,而魏帝元勋则是本可以融入高欢政权,却因为种种原因、最终追随孝武帝元修进入关中的势力。
追随的起因,则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保扶弱势的魏帝。就像孝庄帝元子攸再弱小,也能挖出一批忠心于他的臣下一样,公认的正统皇帝,其皇权具有天然的最高法理和正统性,只要外部条件不变,他的威望会自然而然积攒出来,因此元修只要尽可能保持独立性,慢慢壮大实力,将来利用名分上的优势削平宇文泰、高欢这些逆贼也是很有可能的。
因此跟随元修的人马,天然就有着一股亲附皇权的傲气:只要有机会,那他们自己就可以变为高欢、宇文泰,亦或者这两个贼子的势力意外分崩离析,而自己有着大义名分,率领王师讨逆兴魏,成为和崔浩、长孙嵩、奚斤、叔孙建一样的大魏中兴功臣!
元修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忠勋们是会自动忽略这一点的——贺六浑和黑獭也没好到哪去。
而他被宇文泰所弑,使得忠于魏室之人失去了效忠对象,还有足以抵抗高欢的法统——毕竟元修那可是高欢亲自立的,又是主动离开了高欢,反水立警的力度最强。
于是就有这么一批人,会和继承宇文泰遗志的宇文护较劲、暂时依附于孱弱的帝党,但他们的真正目的,还是夺取周国的实权,只是碍于目前还有齐国这么一个大敌,大家斗得还算克制,一旦齐国的威胁消失,那么周国内部就会开始一场权力大逃杀。
将来迟早是要备战这一场战斗的,从王思政到韦孝宽,都能意识到这点,宇文泰没能坚持到统一天下,那么这个任务与机会,就来到了各大柱国的手中,也因此,虽然不算强大,但以死去的独孤信为羁绊的韦孝宽、杨忠、裴侠等人,都是周国内部第二梯队的夺权同盟成员。
此时周齐的战场聚焦于河东之地,而裴氏是河东三大高姓之一,这使得在河东具有极强号召力的裴氏重要性上升,因此裴肃尚未出仕,但仍被韦孝宽一封书信,请来玉壁协助守城。
这里面还有一个极为复杂的因由。官这种东西,分军功转业、君王所喜,以及堂堂正正的做出政绩而被提拔,裴侠是既有军功、又有政绩,还有家世支撑,在周国的地位极高,备受重视。
而其长子裴祥虽然在清廉上不及其父,但断决犹过之,先为成都令,后又为长安令,为长安令时为权贵所惮——那确实该忌惮的,裴祥不过三十岁,便已经担任了成都市长和长安市长,这份履历漂亮得可怕,又敢得罪权贵而自身无虞。
周国最大的权贵便是晋公了,如果是得罪的晋公,那裴祥背后没有一个派系支撑是很难想象的事情,上一个搞出这一套造势的人叫做曹操。若裴氏能继续这样发展壮大,或许将来篡周建新朝的,未必是杨氏。
裴侠在三年前,也就是天保十年病故,而裴侠一死,长子裴祥就“以毁终”,这就有点太吓人了,周国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细线,阻止着汉人踏入某个禁忌的领地。
也因此,在宇文毓去世后,诸多原先的帝党不是倒戈,便是纷纷出镇外地,裴肃也就在此时来玉壁,一边积攒自身的声望,一边等待朝中旋涡消散。
“若王将军仍在就好了。”韦孝宽感慨着,当初他们随魏帝入关,以为能够成就一番事业,谁知最后还是为宇文氏做了嫁衣,而高氏也没有殄灭,似乎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主角,自己不过是陪衬。
但自己总算是争取到了一个机会,让世人能够看到这座城邦,看见自己。
“河东是块好地方呀!”韦孝宽接着说:“交通发达、易守难攻,东抵河洛、北入晋阳、西通关中、南渡崤函,经济也富庶,又占盐池之利,诚为王霸之基。”
他沉默片刻,指向东北方向:“那里是临汾郡,以前叫做平阳,是当初刘渊立国之都,如今在那的,是齐主所设立的白马新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