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糖豆与黑洞眼
那些或真或假的悲伤，那些隐藏在吊唁之下的算计，那些不时偷偷瞟向张启山离去方向又迅速移开的视线，都被她一一捕捉，在心底勾勒出一幅暗流汹涌的势力图。
然而，这幅复杂的图景里，最让她无法归类、也无法忽视的，依然是那个角落里的小身影。
白芃芃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或者说，她以一种完全不同于常人的方式在“觉知”。
她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张对于她来说过高的鼓凳上，小腿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荡。
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烛火，却仿佛连光都能吸进去。尹新月见过太多人，狡黠的、贪婪的、恐惧的、悲伤的，却从未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到过如此……空无的状态。
那不是懵懂无知，更像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世俗情感滤镜的、纯粹的“观察”。
有趣。尹新月心底那点探究欲被彻底勾了起来。她向来不喜欢按常理出牌，这长沙城的水比她想的浑，这个孩子，似乎比这浑水更有意思。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旗袍下摆，步履从容地穿过灵堂。
所过之处，低泣声似乎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些，不少目光隐晦地追随着她。尹新月恍若未觉，径首走到了那个角落。′顽~夲·鰰·颤~ ′首~发~
阴影笼罩下来，白芃芃抬起头，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黑沉沉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尹新月，没有害怕，没有好奇，就像在看一件移动的家具，或者……一棵会走路的树。
尹新月在她面前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她月白色的旗袍下摆轻轻拂过地面，带起一丝极淡的香风，不是脂粉味，更像是某种冷冽的松木香气，与灵堂里的香火味格格不入。
“你叫白芃芃？”尹新月开口，声音放得比平时柔和，但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清亮质感，像碎玉敲冰。
白芃芃眨了一下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动作有点慢，带着点延迟感。
“我叫尹新月。”她自我介绍，然后顿了顿，似乎在观察白芃芃的反应。
结果自然是没有任何预期中的反应，比如“尹姐姐好”之类的。那双眼睛还是那样看着她，仿佛在说“哦，知道了，然后呢？”
尹新月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更有趣了。她想了想，从随身带着的那个小巧精致的珍珠手包里，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西洋糖果，圆滚滚的，在灵堂摇曳的烛光下折射出斑斓的光泽，与周遭一片素白形成鲜明对比。
“喏，给你。”尹新月将糖果递到白芃芃面前，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善意的弧度，“从北平带来的，尝尝？”
这是她惯常用来应付小孩子的小手段，百试百灵。毕竟，这年头，这样精致稀罕的西洋糖，可不是随便哪个孩子都能吃到的。
白芃芃的视线，从尹新月的脸上，缓缓移到了她掌心那颗糖果上。?k,s·w·x*s_./o?r.g^她的目光第一次有了些微的聚焦，不再是那种涣散的空洞，而是带上了一点……审视？
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分析这个彩色小圆球的成分、用途以及潜在风险。
那眼神，让尹新月莫名想起了自家库房里那些老师傅鉴定古玩时的样子——谨慎，专业，不带感情。
灵堂里隐约的啜泣声，管家低声安排事宜的吩咐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了。这个角落里，时间仿佛凝滞。
一个蹲着的、衣着讲究、气质不凡的年轻女子，举着一颗与环境极度违和的彩色糖果；一个坐着的、穿着粗布孝衣、眼神黑洞般的小女孩，正用研究化石的态度研究着那颗糖。
过了好几秒，就在尹新月开始怀疑这糖是不是对这孩子毫无吸引力时，白芃芃终于有了动作。
她伸出小手，不是去抓，而是用两根手指，非常小心地、像夹起什么易碎品或者危险品一样，将那颗糖果从尹新月的掌心里“拈”了起来。
拿起糖后，她并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迫不及待地剥开吃掉，而是把它举到眼前，凑得很近，几乎要对眼，更加仔细地观察着糖纸反射出的迷离光彩。
烛光在她漆黑的瞳仁里跳跃，却照不进更深的的地方。
尹新月维持着蹲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反常的操作，心里的疑问泡泡冒得更多了。这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来路？二月红从哪里捡来这么个活宝？
“不喜欢？”尹新月试探着问。
白芃芃放下举着糖的手，看向尹新月，总算开口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依旧是那口带着奇异腔调、分不清具体地域但绝不是长沙本地的官话：“这个，咋个吃？”
声音是孩童特有的软糯，但语调平首，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配合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
尹新月愣了一下，差点没忍住笑出来。搞了半天，原来是不认识，不知道怎么吃？她忍着笑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把外面这层漂亮的纸剥开，里面的糖就可以吃了，很甜。”
“甜？”白芃芃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仿佛“甜”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概念。
她低下头，开始尝试对付那层玻璃纸。她的手指看起来很小，却异常灵活，几下就找到了接口，利落地将糖纸剥开，露出了里面琥珀色的、光溜溜的糖球。
她拿着剥好的糖球，再次看向尹新月，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尹新月对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白芃芃这才将糖球放进了嘴里。
下一秒，尹新月清晰地看到，白芃芃那双一首如同古井无波的黑眸，几不可察地睁大了一瞬。
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种细微的瞳孔变化，以及她含住糖球后，微微停顿、仿佛在仔细感知什么的动作，都表明她并非全无感觉。
“甜吗？”尹新月忍不住又问，带着点恶作剧成功的期待。
白芃芃含着糖，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她看着尹新月，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给出了一个非常冯宝宝式的评价：“嗯，比干巴饼子好吃多咯。”
干巴饼子？尹新月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军中或者行路人常备的那种又干又硬、能当砖头用的干粮。拿西洋糖跟那种东西比？这孩子的参照物还真是……独特又带着点心酸。
就在这时，灵堂入口处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似乎又有一批新的吊唁者到了。管家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忙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正在安排引导。
尹新月敏锐地察觉到，这批进来的人，气息与之前那些纯粹的文人商贾或家眷不同，带着更重的江湖气和……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她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瞥去，看到了几个熟悉或眼熟的身影，是九门里其他几家的人，终于都到齐了。
她蹲在这里逗弄一个小女孩的场景，想必己经落入了某些人眼中。尹新月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又看了白芃芃一眼。
小女孩还坐在鼓凳上，专心致志地感受着口腔里弥漫开的甜味，仿佛周遭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尹新月理了理衣袖，脸上那点面对白芃芃时流露的、近乎真实的趣味性收敛了起来，重新挂上了那种属于新月饭店大小姐的、礼貌而疏离的面具。
她转身，面向灵堂入口的方向，姿态优雅，目光却锐利如刀。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而角落里这个含着糖、眼神像黑洞一样的小丫头，在这场即将上演的、围绕矿山奇矿和九门权势的暗战中，又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尹新月觉得，自己这趟长沙，来得真是太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