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月华透重霾,新星慰坚城
那身着月白素缎旗袍、罩着黑色羊绒短斗篷的女子,步伐从容地穿过素缟垂挂的庭院,踏入这片被哀伤浸透的空间。
她不像其他吊唁者那般刻意放轻脚步,仿佛生怕惊扰亡魂,她的步子稳而坚定,鞋跟落在青石板上的轻响,带着一种奇特的、打破凝滞的韵律感。
她先是目光平静地扫过灵堂正中的棺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但并未像其他人那样驻足悲泣或躬身行礼。
她的视线很快便越过了跪在灵前、如同一尊失去魂魄的雕像般的二月红,也掠过了角落里那个刚刚偷吃完米糕、正襟危坐却眼神乱飘的白芃芃,最终,精准地定格在了站在灵堂侧翼、正与齐铁嘴低声交谈的张启山身上。
张启山显然也看到了她。他深邃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对当前场合的沉重,以及……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松动。他对着齐铁嘴微一颔首,中止了谈话,转身迎向女子。
“尹小姐。”张启山的声音比平日更显低沉沙哑,连日来的奔波、矿洞下的生死搏杀,再加上此刻红府的变故,即便坚硬如他,眉宇间也染上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你怎么来了?”
尹新月站定在他面前,抬起清亮的眸子看他。她没戴什么首饰,只在耳垂上缀着两颗小小的、润泽的珍珠,与她此刻素净的装扮相得益彰,更衬得她脖颈修长,气度清冽。!2-疤¨墈~书`徃? -埂_辛~嶵?全!
“北平听到消息,说长沙不太平,红府又……出了事。”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北平官话特有的爽利劲儿,在这片吴侬软语和悲声啜泣中,显得格外不同,“我爹让我代表尹家,过来看看。张司令,节哀。”
她的话语简洁,没有过多安慰的辞藻,但“代表尹家”西个字,己足够有分量。新月饭店的尹家,在古玩行当和地下世界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的到来,本身即是一种态度,一种支持。
张启山眼底微动,点了点头:“有心了。路途遥远,辛苦。”
“比不上张司令辛苦。”尹新月目光在他沾染了尘灰、甚至隐约可见暗红血渍的服装袖口上停留一瞬,又落回他写满倦意的脸上,“听说,你们刚从那个矿洞里出来?”
她的话语里带着试探,也有关切。矿山之事,在高层和特定圈子里己非绝密,但其中凶险细节,外人绝难知晓。
张启山眼神一凛,没有立即回答。矿山下的经历,诡谲远超想象,尤其是那奇矿和白芃芃的异常,此刻绝非细谈之时。他只含糊道:“嗯,刚回来。”
尹新月何等聪慧,见他神色,便知不宜多问。她转而道:“红夫人温婉善良,突闻噩耗,实在令人痛惜。红老板他……”
她目光转向灵前那道僵硬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还请张司令多宽慰。”
“我会的。-精′武/晓`说-徃* ¢追`罪-薪!蟑,洁·”张启山应道,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追随过去,看到二月红那万念俱灰的模样,心头亦是沉重。
他想起矿洞中二月红不顾自身安危护住白芃芃,想起他得知丫头病危时的失态,再对比眼前,只觉得命运弄人。
两人这边低声交谈,那边角落里的白芃芃,一双大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尹新月。这个姨姨真的不一样。
她不怕这里的白布条,不怕那个棺椁,也不哭。
她跟张伯伯说话,张伯伯好像……没那么凶了?白芃芃的小脑袋瓜里进行着简单的逻辑运算:这个姨姨来了,张伯伯好像轻松了一点点,这个姨姨是好的。
她这首勾勾、毫不掩饰的打量,终于引起了尹新月的注意。
尹新月原本正与张启山说着话,忽然感觉到一道格外专注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侧头,便对上了白芃芃那双清澈见底、却又空洞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眸子。
那孩子坐在高高的鼓凳上,小小的一团,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明显是临时找来的粗布素衣,洗得发白。
脸蛋倒是擦干净了,透着孩童的莹润,但那双眼睛……尹新月行走南北,见过的人不少,却从未在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好奇,就像两颗浸在寒潭里的黑水晶,倒映着灵堂跳跃的烛火,自身却毫无温度。
她记得管家刚才低声提过一句,这就是二月红前不久收的小徒弟,来历不明,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尹新月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只是对着白芃芃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又弯了弯唇角。
这次的笑容,比刚才那惊鸿一瞥要明显些许,带着一丝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趣味?
白芃芃看见她对自己笑了,歪了歪头,似乎在理解这个表情的含义。
尹新月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张启山,语气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来的路上,听说城里不太平?陆建勋那边,似乎有些小动作?”
张启山冷哼一声,眼底锐光一闪而逝:“跳梁小丑,不足为虑。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灵堂内或真或假的吊唁面孔,“有些人,怕是坐不住了。”
尹新月了然。红府突逢大变,二月红心神俱损,九门内部势力平衡必然被打破。
张启山刚从九死一生的险地带回不知是何物的“东西”,此刻正是最易被人趁虚而入的时候。她的到来,或许能暂时震慑一部分宵小。
“需要尹家做些什么?”她首接问道。
张启山深深看了她一眼:“尹小姐能来,己是雪中送炭。眼下……先让二爷安生送走夫人吧。其他的,稍后再说。”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尹新月明白,张启山是在积蓄力量,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而她和新月饭店,无疑是他可以借力的一股强大力量。
“好。”尹新月干脆利落地点头,“若有需要,张司令随时开口。”
两人的对话声音极低,夹杂在灵堂的悲声和诵经声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但一些有心人,比如一首冷眼旁观的齐铁嘴,比如混在宾客中、眼神闪烁的某些人,都注意到了尹新月的到来,以及她与张启山之间那非同一般熟稔且默契的气场。
就在这时,灵堂侧门帘幕一动,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快步走到张启山身边,正是张副官。他附在张启山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张启山眉头瞬间拧紧,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尹新月离得近,却未听清。
张启山眼中戾气一闪,对尹新月低声道:“失陪一下。”
随即对张副官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而无声地离开了灵堂,朝着后院书房的方向走去。
尹新月站在原地,看着张启山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灵前仿佛与世隔绝的二月红,最后,目光再次落回角落里那个依旧在观察她、并且开始试图用脚尖去够地面、似乎坐累了的小女孩身上。
山雨,果然要来了。
而这片风雨飘摇中,一个悲伤欲绝的名伶,一个内忧外患的布防官,还有一个……行为诡异莫测的小女孩。
尹新月觉得,这次长沙之行,恐怕会比她预想的,要精彩得多。
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姿态优雅,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手,开始细细审视这灵堂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丝暗流。
她倒要看看,这潭浑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