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授徒戏功寄哀思,芃宝学腔调怪异
空气中还残留着晨露的湿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纸钱焚烧后的气息。
二月红换下了一身素缟,穿了件半旧的藏青色长衫,身形依旧清瘦,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怠与哀伤,但眼神里己有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清明与坚定。
他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身后是斑驳的树影,身前,则站着个头刚过他腰际、正仰着脸看他的白芃芃。
“芃芃,”二月红开口,嗓音比平日更沙哑几分,却刻意放得平稳,“今日起,师父正式教你唱戏。”
白芃芃眨巴着大眼睛,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要得。” 那口川音依旧字正腔圆,与这教授风雅戏曲的场景颇有些格格不入。
二月红似是早己习惯,也不纠正,只道:“戏曲一道,首重基本功。身段、眼神、步法、唱腔,缺一不可。今日,我们先从最基础的云手和跑圆场开始。”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院落一角那新培的泥土——那是昨夜悄悄掩埋丫头部分遗物的所在,眼神一黯,随即迅速收敛心神,将这翻涌的悲恸强行压下,转化为教学的专注。
授艺,或许也是寄托哀思的一种方式。,精¢武.暁?税-蛧′ !首.发\
他缓缓抬起手,衣袖随之垂落,露出清瘦的手腕。动作舒展圆融,如行云流水,带着特有的韵律感,“看好了,这便是云手。意在腕,劲在腰,周身协调,气韵贯通。”
白芃芃看得认真,黑亮的眼珠跟着二月红的手势转动。待二月红演示完毕,她便依样画葫芦地比划起来。
然而,那双手一抬,架势便全然不对。本该是柔美圆滑的轨迹,在她手下却带上了几分格挡与擒拿的干脆利落,小胳膊一挥一划间,隐隐竟有破风之声。
明明是学“云手”,看上去却更像是在演练一套精简致命的近身搏击术起手式。
二月红:“……”
他沉默地看着,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说错吧,动作幅度、发力点似乎又暗合某种武学原理;说对吧,这跟戏曲的云手实在是南辕北辙。
“咳,”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引导,“芃芃,要柔,要圆,想象自己在抚摸流水,或者……推开一团棉花。”
白芃芃歪头想了想,似乎努力理解了“推棉花”这个指令。
只见她眼神瞬间变得专注,原本就带着格挡意味的手臂猛地向前一“推”,动作快如闪电,力道刚猛,仿佛面前真有一团无形的棉花被她一掌击飞。!q\d?h~b_s¢.!c?o,m\
推完之后,她还保持着那个发力完毕的姿势,扭头看向二月红,眼神带着询问:“楞个?”
二月红眼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暂时放弃纠正这充满了“实战气息”的云手,“……罢了,先学跑圆场吧。”
所谓跑圆场,是戏曲中最基本的步法,要求行走时脚步平稳,上身不动,如风行水上,环行舞台而无声息。
二月红亲自示范,步履轻盈,袍袖微拂,绕着院子中央走了小半圈,当真如弱柳扶风,悄无声息。
轮到白芃芃。她学着二月红的样子,迈开小腿,开始绕圈。起初几步还好,但很快,她那源自系统刻印和矿洞生死搏杀中练就的本能便开始作祟。
为了追求绝对的平稳和速度,她的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重心压低,脚步落地极轻极快,几乎听不到声音,但那姿态,怎么看都更像是在潜行追踪或者发动突袭前的移动,而非戏曲演员的婀娜步态。
绕着院子跑了三圈,气息丝毫不乱,速度快得惊人,最后猛地一个急停,稳稳立在二月红面前,仰着脸,依旧是那句:“楞个?”
二月红看着她这“杀气腾腾”的圆场,再次陷入了沉默。他揉了揉眉心,感觉教导这孩子唱戏,比独自面对矿山深处的诡异还要耗费心神。
“步法……尚可,”他勉强找出了一个优点,“只是,神韵不对。跑圆场,要的是如云如絮的飘逸,而非……而非猎豹捕食般的迅捷。”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贴切的比喻。
白芃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接下来,试试唱腔。” 二月红决定换个方向,或许声音上能容易塑造些。他选了一段《霸王别姬》中虞姬最平和的念白,声音放缓,带着戏曲特有的腔调韵味,“云敛晴空,冰轮乍涌……”
他念一句,白芃芃便跟着学一句。小女孩记忆力极佳,几乎是过耳不忘,调子也模仿得大差不差。
然而,那字正腔圆的官话一到了她嘴里,便自动被翻译成了浓烈的川渝方言,平仄音调全都拐了个弯,带着一股莫名的耿首和……喜感。
“云敛晴空,”(“云敛晴空,”)
“冰轮乍涌……”(“冰棱子咋个涌咯……”)
“好一派清秋光景……”(“好大一坨清秋光景……”)
“……”
院子里负责洒扫的丫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肩膀却还在不停耸动。
连一向沉稳的老管家路过时,听到这川韵十足的“虞姬念白”,脚下也是一个趔趄,差点摔了手中的茶盘。
二月红闭了闭眼,感觉额角的青筋在欢快地跳动。他试图保持师者的威严,但面对如此“魔改”的唱腔,那悲恸的心情竟都被冲淡了几分,只剩下一股无奈的荒谬感。
他看着眼前一脸无辜、显然觉得自己学得挺好的小徒弟,叹了口气。
这孩子,就像一块棱角分明、坚硬无比的原石,所有的雕琢技巧在她身上似乎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离经叛道的结果。
她的身体本能忠于战斗与效率,她的语言系统固守川音,要将她打磨成戏曲舞台上翩跹优雅的旦角,恐怕比愚公移山还要困难。
然而,看着她那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看着她努力模仿、试图理解的样子,二月红心中那点无奈又渐渐化开。
罢了,罢了。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或许也不必拘泥于常法。至少,在这荒腔走板的教导过程中,他那颗因伤痛而冰冷僵硬的心,似乎也被这诡异的“和谐”稍稍熨帖,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生机?
“今日……就到这里吧。” 二月红最终宣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认命,“你自己,再多练习一下……步法。”
他明智地避开了“云手”和“唱腔”。
“要得!” 白芃芃答应得干脆,立刻又绕着院子开始她那“潜行式”的跑圆场,速度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