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9章 司隶诡局(九十一)

惶恐、疑惑、愤怒、惊诧……

当刘辩穿着一身铠甲,腰间佩戴着王弋的宝剑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时,百官人群已经开始了沸腾。

而当他说:“殿下遇刺,得天道庇护没有大碍。刺客已被捉住,交代出此次行凶乃是内外勾结,任何人都不可以离开。”后,人类能够想到与想象不到的所有表情,都能在官员们的脸上找到。

有人听到后激动不已,也不知是否真是担心王弋的安全,呼朋引伴就想强冲入宫。

刘辩解下宝剑横在胸前,喝道:“尔等胆敢放肆?退下!”

别管刘辩当皇帝的时候有多窝囊,身上的贵气还是很足的,竟然真将想要强冲的人给喝阻住,不过看他们的眼神也知道只能止住一时,下一次估计就不会有用了。

好在一旁荀彧注意到这点,赶忙上前询问:“刘太守,殿下当下可还安好?”

“尚书放心,殿下一切安好。”面对荀彧,刘辩不能嚣张,赶忙行礼。

荀彧又追问:“既然安好,殿下为何不召见我等?哪怕露上一面也能让我等安心啊。”

“这……”刘辩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殿下心情不好,难掩心中怒火,担心见到一些人后会……此事牵连众多,但殿下不想因为自已愤怒牵连过多。”

“嗯?”听到这话,荀彧倒是愣住了。

如今河北朝堂早已不是幽州的草台班子时代,王弋更不是什么也不懂的一方首领,与群臣博弈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早已练得炉火纯青,怎么可能因为愤怒放下安定人心的工作?

“荀尚书。”刘辩看到荀彧眼中疑惑,又解释道,“这次抓的刺客不一般,是个方士。殿下当下虽然无碍,但是听说有人在暗处……咒……尚书懂吧?武皇帝。嗯?”

荀彧一时还没明白,看到刘辩在不停给自已使眼色,再听到“武皇帝”三个字后,心中忽然一抽!

“太守莫要胡说!”他恨不得当场给刘辩一拳,将刘辩说的话直接塞回肚子里。

哪知刘辩却惨笑一声说道:“荀尚书,你知道我是懂些歪门邪道的,那方士交代的时候殿下命我解释其中关键,我都没敢向深处说,很多事情都推说不懂。可我不是真不懂,有些人做得太过了!”

“太守何意?其中还有隐情?”

“隐情?说出来能把人吓死!”刘辩砸了砸嘴巴,苦笑道,“那些人若只是咒殿下身死还则罢了,他们竟然敢咒殿下的气运,甚至想将气运过到自已身上。”

“什么意思?”

“就是……”刘辩左右看了一眼,干脆贴到荀彧耳边说,“殿下平定天下将越来越困难,那些窃取殿下气运的人却能越来越强盛,直到时机合适,彼将取而代之……”

“住口!”这次荀彧直接上手,一把捂住了刘辩的嘴巴。

刘辩清晰地看到荀彧眼中迸发的杀机,他从未想过能从一个文人眼中看到如此浓烈而又纯粹的杀意,这样的杀意他觉得只应该出现在最残酷的两军厮杀之中。

不过,这还不够。

王弋需要的不是荀彧舍弃大局观,而是将大局观彻底撕碎。

刘辩奋力拉开荀彧的手,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他一脸愁容,难过地说:“殿下迟早会知道此事的,我虽然推脱说不懂,可殿下身身边亦有厉害的方士,尚书想必知道张白骑其人吧?他可是张角的亲传弟子,是当今世上最厉害的方士。

唉……也不知那些人到底做了多久。据我所知,那邪术相当霸道,不仅会抢夺气运,还可能殃及子孙,甚至……”

“甚至什么?”见到刘辩欲言又止,荀彧脸色更加严肃。

刘辩犹豫了许久,才缓缓说道:“甚至会波及子嗣,导致子嗣早夭……”

“一派胡言!”荀彧勃然大怒,手直接按在了剑柄上。

刘辩却苦着一张脸摇头说:“最好是一派胡言。您也知道,我们相信的这些东西,十有八九都不是真实有用的,可谁敢赌那一二啊……唉……”

“你可知都有谁参与其中?”

“谁参与其中?尚书,你莫要害我!”刘辩忽然像被踩了尾巴一般,发出极为尖锐地声音说,“我要知道有谁参与,那参与的人中就该有我的名字了!看看这个,再看看这个!”

说着,刘辩拍了拍铠甲和宝剑,急声解释:“您以为这是殿下赋予我的权力?这个是爱护,这个则是警告!荀尚书,您觉得我敢知道有谁参与其中吗?我连听都不敢听啊!”

“轻声!我只是问问,太守无需惊慌。”荀彧以为刘辩担忧自身安全,安抚了一句,转头扫了一眼人群。

虽然百官依旧在讨论,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实都放在了二人对话之上,此刻见到荀彧那毫不掩饰杀机的眼神,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颤,暗自猜测皇宫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荀彧倒也没让他们久等,来到众人面前沉声道:“殿下无碍,但诸位也听到太守所言,有心怀不轨者潜藏在我等之中,在殿下有旨意之前,所有人都不可以离开此地半步,无论什么事。哪怕是奔丧吊孝,也要在这里给我哭!”

众人早已习惯荀彧的君子形象,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喘,纷纷用怀疑的眼神看向自已的同僚,却只能得到同僚们以相同的态度回应。

见局面已被控制,荀彧还想说些什么,刘辩却先一步靠过来说:“荀尚书,下官只是传令,还要向殿下复命。若尚书实在担心,不如让一人随下官一同前去面见殿下?”

“如此甚好。”荀彧点了点头,反问,“不知太守觉得何人可与你同往?”

“这……不如找田尚书吧。田尚书深谋远虑,为人刚正,在同僚之中极有威望,想必田尚书的所见所闻定可服众。”刘辩直接点了田丰的名字。

荀彧看向最近极不活跃的田丰,得到后者点头后便没多说什么,目送二人离去。

两人进入皇宫,没走多远,原本一脸严肃的田丰忽然放松心情,意味深长地问刘辩:“刘太守,此次殿下想让多少人参与其中?”

刘辩闻言一脸诧异,摇头说:“田尚书,殿下明察秋毫,定会将所有从犯一网打尽,下官怎能猜测殿下的心思?”

“刘太守真不知殿下的心思吗?”

“不知。我等身为臣子,还是不要揣测殿下的心思好。”

“哈哈哈哈……四下无人,老夫便倚老卖老了。刘太守所言极是,不过太守你除了身份有些特殊外,为臣之道还不够啊。”

“确实如此。在下学识浅薄,日后还须田尚书多多指点。”

“那今日老夫便指点太守一二,如何?”田丰对刘辩相当不客气,直接问道,“太守此行,是为了给我等传达旨意呢?还是要给左军下令呢?”

“尚书什么意思?”

“刘太守,我等为人要耿直刚正,做事却要灵活多变。既然殿下与你设下此局,你怎能不深思熟虑?”说着说着,田丰的脸色逐渐变得有些难看,言语中甚至带着些许训斥,“莫要小看了敌人啊。你这般行事,将本官带入皇宫,岂不是在告诉那些贼子们事有蹊跷吗?选本官入宫觐见可是殿下的意思?”

“这……”刘辩被田丰说得语塞。

田丰见状直接无奈道:“既然殿下没有太守选本官,忠于殿下的人那么多,你为何非要选择本官?想要引人入局,就不可事事占尽优势,否则必会露出破绽。”

“那田尚书还随下官前来?”

“怎能不来?你拿着殿下的宝剑,所说的话便是旨意,本官岂能拒绝?”田丰没好气瞪了刘辩一眼,问道,“说吧,殿下想让本官做什么?设计遇刺并非明智之举,稍有不慎被有心人利用将此事坐实,届时难以避免一番争斗。”

“田尚书,此番恐怕你想错了。”刘辩摇了摇头,叹息道,“唉。殿下真的被小人行刺了。”

“你说什么!”田丰完全没想到真有人敢行刺王弋,急忙问,“殿下现在如何?”

“尚书放心,殿下无碍。此次谋划并非针对心怀异心之人,只是他们做得太过了,殿下顺势而为才会露出许多破绽。下官邀请尚书乃是殿下的意思。”

“不对!”田丰一口否定了刘辩,冷声质问,“殿下绝不可能让本官参与此事。说!你将本官诱骗至此是什么意思?”

“是……”

“是因为贼人死了。”一道人影忽然从不远处的巷子中转出来,回答了田丰的问题。

两人循声看去,刘辩不认识来人,不过田丰却对此人非常熟悉。

满宠,满伯宁。

“伯宁怎么来了?”田丰脸色一收,倒是客气的行了一礼。

满宠没有回答田丰,而是反问了一个令两人相当疑惑的问题。

只见他双眼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问道:“田尚书,前些年你曾外任青州刺史,敢问当时去青州补给的船只多吗?”

“伯宁何意?”

“本官只是问问。”满宠神色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气人,“田尚书却不能不答。”

“你!哼。”田丰被顶得有些愤怒,冷喝道,“青州海运港口极少,海运的船队倒是不少。满伯宁,本官不是你的犯人。”

“尚书当然不是犯人,你是证人。继续吧。”满宠毫不在意,追问,“尚书当时可曾检查他们的货物?”

田丰闻言虽极为不满,但他也知道王弋让满宠查的是些什么,只能如实回答:“当初本官乃是一州刺史,不可能亲自检查。本官只能让人检查货物进入青州的商船,途径青州的本官也没权力检查。”

“那么上船有几成留在青州?又有几成去了扬州?”

“三七吧。三成留在青州,七成去了扬州。”

“尚书可知船主的身份?”

“某乃一州刺史,整日事务繁忙,怎么可能事事亲为?”

“也对。那尚书可知最大的船队东家是谁?”

“当然不知。你若想知道可让人去青州调阅当时的记录。”

“尚书真不知道吗?”

“满伯宁。”田丰再也压不住愤怒,喝问,“你究竟是何意?有话不妨直说!”

“也好。”满宠点了点头,沉声道,“从冀州前往扬州的船只之中,最大的船队打的是殿下的名号,此事尚书当真不知?以殿下的名号行商,路过青州之时尚书都不过问吗?”

“不可能!某从未听说过有人打着殿下的名号行商!”田丰反驳的话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可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是说甄氏?”

“本官不知,本官只知道上船离开冀州时都是以后宫那位的名号出发的。”满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敷衍一句继续问道,“尚书可知那些船里都装了些什么?”

“本官连那些船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装了什么?满伯宁,你到底查到些什么?”

“案情之事与尚书无关,殿下还在等着尚书,本官便不多叨扰了。”说罢,满宠行了一礼又退回小巷,任凭田丰如何呼唤都没有止步。

无奈之下,田丰带着满头雾水,穿过层层宫殿来到王弋面前,行礼道:“臣田丰,拜见殿下。见到殿下无碍,臣心终安。”

“元皓来了,坐吧。”王弋示意田丰坐下,笑问道,“想必你也看出这是我设下的计策吧?并不高明。”

“殿下。”田丰再次起身行礼,郑重地说,“臣以为计策无论高明与否,殿下都不应该以自身安危做为诱饵。”

田丰耿直的劝谏让王弋恍惚间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他与臣下互为朋友的年代,那时的田丰总是这般直言劝谏,直指问题核心,丝毫不给王弋留情面。

王弋感慨一叹,解释说:“我知道,只是这次有些不同罢了,元皓无需在意其中缘由。此次唤你过来乃是为了两件事。其一便是此次出征已久,司隶诸郡也已平定,是时候回师了。”

此言一出,田丰心中一阵叹息。

在他看来如今王弋诸事都已有了线索,回去之后邺城官场恐怕将会迎来一场剧烈的变动。

然而田丰的想法对也不对,只见王弋紧紧盯着田丰的双眼,平淡地说:“第二件事嘛……行刺孤的刺客被当场斩杀,已经死了。不过孤希望元皓能帮孤一个忙,就说是见到了活的刺客,如何?”

“殿下!”田丰闻言双眼陡然瞪大,其中甚至还闪过一丝惊慌,犹豫道,“这……这不合适吧?”

无怪田丰如此,撒谎对于一位政治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是王弋说谎也无所谓,但是让臣子主动为主君说谎,这种事问题就大了。

在政治斗争之中,主君可以暴虐,可以不讲理,可以用权力强行压制臣子,但绝对不能使用阴谋。

阴谋是属于小人的,高高在上的主君怎么能成为小人呢?简直没有帝王之气!

然而王弋也是没办法,本来他和刘辩设计的这场戏就是为了对付南华用的,那些乱臣贼子是临时加进来的对手,他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布置,只能用些不光彩的小手段。

欺骗荀彧只是第一步,说动田丰帮忙也是十分必要的。

“元皓啊,此事与你想的大有不同。”王弋拉着一张脸,唉声叹气道,“其中牵连之人众多,若不在此处解决一些,待回到邺城我亦束手无策。”

嗯?

田丰不自觉皱起眉头看着王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信念差点都动摇了,差点就不再信任王弋的能力了。

王弋见状来到田丰身边,压低声音说:“若不在此解决,我回去可能就要将王镇那小子换下去了。”

“啊!”田丰下意识惊呼出声,万万没想到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他赶忙问,“可是因为甄氏商队?”

“当然不是,区区一个商队,不要也就不要了。”王弋干脆一屁股坐在田丰身边,一边拍打地面,一边懊恼地说,“我让王镇监国,可他却中了一些人地奸计,陷入两难的双错抉择。他若选了其一,日后的政令我只能将错就错,一直错下去。他若选了,回去清算之时他必受牵连,届时世子之位难保。

废长立幼乃是大忌,孤不想这么做……元皓,你能明白孤的心意吗?”

“竟会如此?”田丰豁然起身,见到王弋点头后二话不说拜倒在王弋面前说道,“臣明白了。殿下放心,臣知道该怎么做!”

没有什么是比参与传承能更体现出君主对臣下的信任,王弋此举莫说是让田丰帮他说谎,就算是让田丰提刀去冲锋陷阵,田丰都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只要将这件事办好,他田家就不会经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悲剧,田丰怎么可能不拼命?

王弋见与田丰交换好了利益,暗暗松了口气说:“委屈元皓了,此事乃是无奈之举。若不是那刺客不可见人,也无需元皓如此。”

“殿下莫不是有难言之隐?那刺客是何许人也?竟然让殿下如此忌惮?”

“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王弋扶起田丰,拉着他的手将他送出殿外,边走边说,“元皓无需在意此事,很快你便能知道了。”

田丰见状倒也识趣,行了一礼拜别王弋,自顾自走出皇宫。

此时此刻,其实早有一些有心人反应过来,察觉到王弋此次所谓的禅位就是一场刻意的表演,他们不过是被王弋抓在手中被迫观看的棋子而已,只是不知道这场表演到底是为谁准备的罢了。

所以群臣大多已没了什么想法,安心地等待着观看到底谁会是那个“幸运”的家伙,田丰走出皇宫后根本就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兴趣。

然而,很多事情是不会如此简单的,特别是涉及到了权力斗争。

就在田丰走出宫门的一刹那,周围忽然涌现出大量左军士卒,以防御姿势将刀盾对准他们,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宫门口的侍卫见状所做更甚,直接架起弓弩瞄准了群臣。

“你们要干什么?此地主将是谁?出来见本官!”一直在镇场子的荀彧见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王弋出了意外产生的兵变,见到田丰不慌不忙才过去问道,“田尚书,此举是为何?殿下如何了?”

田丰见到此情此景反而一点不着急,他觉得这才是正确的,传达个消息根本用不着刘辩亲自走一趟,更无需清出王弋的佩剑,刘辩带剑就是调兵用的。

他看了看荀彧,转头的百官说道:“诸位放心,殿下无碍,正在对刺客严加审讯,不多时便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至于这些士卒为何如此,本官也不知晓,还是等他们的主将来了再说吧。”

荀彧闻言深深看了田丰一眼,转头喝问士卒:“尔等主将何在?让他速速出来见本官。”

“荀尚书莫急,这些将士的主将不在此处,他们只是暂时由本官统帅罢了。”人群之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士卒左右分开,一队官吏从用着一人走到荀彧面前,那人从袖中摸出一件东西给荀彧看了看说:“这是调兵虎符,荀尚书想必认识吧。”

“满伯宁!”

来人正是满宠,荀彧见到他比田丰见到时还要惊讶,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地?”

“奉殿下旨意前来查案。”满宠收回虎符行了一礼,转头便看向了文武百官。

满宠的出现对于荀彧来说只是惊讶,但对于官员中的一些人来说就是惊恐了,有些人甚至开始左右巡视,暗暗寻找逃跑的路线了。

“诸位似乎不欢迎本官啊?”满宠拉着一张死人脸,阴阳怪气地开起了玩笑,“无论如何本官也是诸位同僚,难道就没人出来迎接一下吗?”

听闻此言,大部分人都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他满宠是个酷吏?督察院逼供都知道用一些手段,可大理寺那就是纯打,往死里打,谁会喜欢他满伯宁?

满宠见没什么人理会他倒也不生气,而是静静地看向宫中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多时,只见吕邪匆匆而来,将一叠文书交给满宠后又匆匆而去。

满宠接过文书,那张死人脸上终于有了些情绪波动,可惜却是阴冷,只听他阴恻恻地说:“行刺殿下的方士已经招了,口供就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