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暴裂无声2
沈晏辞语气一滞,
他望向知笙那双盛满死寂的眼睛,唯是歉然道:
“你问我南宫将军和阿容妹妹的死是不是与我有关。我知道你的性格,若非心中已有了十足的肯定,你绝不会与我说这些。
如你所说那般,你因着从前南宫将军对我的算计,一直觉得对我心有亏欠。那么我的亏欠,只会比你更重。”
他喟然长叹,终于认下了所有,
“是我属意柳扶山在行军途中对南宫将军下了毒手。作为交换,我答允柳扶山事成之后会助他接下南宫将军手中的兵权。而他也应下我,事成之后,会倾尽全力扶持我力争皇位。”
水榭内那样静,
静到只有烛火燃烧时爆裂出的细微噼啪声,像是在煎着彼此的心。
知笙静静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不见愤怒,不见崩溃,
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
“能告诉我原因吗?”她问:“那时我已经与你在一起了。父亲他也该是会扶持你的。你为什么......还要和柳扶山做下这样的事?”
“因为阿容妹妹和雲霆走在了一起。”沈晏辞道:“母后私下里找过南宫将军,她拉拢南宫将军,让他扶持雲霆上位。并说如果南宫家继续选择扶持我上位,那么杨家必然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那时雲霆成为储君的可能丝毫不亚于我。你父亲,自然也会有他的考量。”
他顿了顿,继续道:“阿容妹妹也是他的女儿。无论最终是我登基,还是雲霆上位,南宫家的满门荣耀都能得以延续。
但选择我,就意味着必然要得罪杨家。而选择雲霆,则是顺水推舟,不会惹来任何麻烦。所以......南宫将军,最后选择了雲霆。”
父亲的决定与前朝的动向,彼时深居闺阁的知笙无从知晓。
但沈晏辞作为皇子,却是对这些暗流涌动、力量倾斜了如指掌。
她相信沈晏辞没有骗她。
父亲当日选择欺骗沈晏辞,让阿容顶替了南瑾救命恩人的身份,本就是为了替整个家族的前程筹谋。
而后来,当他的两个女儿阴差阳错地与皇位最有力的两位竞争者走在一起时,
以父亲那深沉、现实,处处以家族利益为先的性格,在两相权衡之下,做出这种看似‘临阵倒戈’、实则能最大化保障家族利益的选择,几乎是必然的。
知笙忍着泪,哑然问道:“可是......真的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吗?”
她喃喃,似是不愿说出那个字,“父亲他......必须要死吗?”
沈晏辞更紧地握住知笙的手。他眼中有无尽的感慨与唏嘘,最终只化作了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叹息,
“他不是必须要死。只是他若活着,雲霆一旦登基,我便不会再有活路。我在前朝经营多年,权利纠葛盘根错节,早就不是说断就能断干净的。那些拥护我的臣子,会成为雲霆最大的心病,而我,自然也会成了他最大的忌惮。”
这一句话,沈晏辞并未尽实,他有所保留。
他必须杀掉南宫将军的原因是,若沈雲霆一旦登基,那么太后必会将他架空,大权只会彻底落入杨家手中。
到了那时,不单单是他沈晏辞没有活路,
这大懿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也必将随之坠入水深火热之中。
不过这些天下大义,本就不是知笙所该承受的。
而今说来,也不过是为了他当日的决定,寻得一些冠冕堂皇的托词借口罢了。
所以他只是道:“抱歉,知笙。如果我由着你父亲帮衬雲霆,死得就会是我。如果我与你父亲之间只能活一个,那么即便再来一次,我仍旧会选择我自己。”
这样坦诚的话,当真刺耳灼心。
有积蓄已久的泪水,自知笙空洞的眼眶中无声滑落,重重砸在两人至此刻还在交握着的手上。
不等她反应过来,沈晏辞已先一步抬手抹去了她的泪。
只是除了那一句苍白无力的‘抱歉’,他也再无话可说了。
夜,更深了些。
泛凉的湖水浸透了每一寸空气,叫人随鼻息吸入,简直要冻住五脏六腑。
良久,
知笙深吸一口气,竭力缓和了情绪,又问:“那么阿容呢?”
“一样。”沈晏辞回答得干净利落,“南宫将军死后,他手中的兵权并未完全收归朝廷。南宫家是开国功臣,自圣祖皇帝时,便许了你们手中可握有私兵。这些旧部的势力,一部分分给了你兄长,而另一部分,则由你们姐妹二人各自继承。
那时我根基未稳,中书令和镇国公既是我登基的助力,也是我的掣肘。若雲霆与阿容妹妹真正走在了一起,母后和杨家必定会在背地里继续兴风作浪。甚至于诓骗雲霆,利用你父亲留下的旧部,图谋不轨。
我那时虽为父皇守丧,监国代政并未行登基大典,但我已经成了大懿的皇帝。我阻挡不了杨家要做什么,我只知道如果杨家一旦勾结了南宫家的势力,法理在上,株连之下别说是阿容妹妹,就算是你兄长,就算是南宫家的九族,朕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所以我那时唯一的选择,就只有送走阿容妹妹,彻底断了杨家的念想。”
他摇头,脸上浮现出真切的悲色,并无丝毫虚伪做作,
“知笙,你该知道,我一早就将阿容也当成了我自己的妹妹。我的本心并不是想伤害她,我只是想送她走,送她去一个安稳的地方,让她暂时离开这些纷扰。
等我坐稳了江山,等我有足够的能力掌控一切不再受制于人时,我会将她接回来。而后向你赔罪,向她赔罪,为她和雲霆举办一场最盛大的婚事。我本可以做到......我很快就可以做到......”
他的声音有些哽住,“我没有想过事情会闹得这般难堪。更没有想过,阿容妹妹会因此丢了性命......”
后来记不得有多久,他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们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依旧依偎在一处。
烛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在亭柱上,拉得很长很长,长到明明纠缠重叠着,却又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摇晃,
彼此中间,到底隔开了一道黑黢黢的鸿沟。
知笙疲惫地闭上眼。
原来,相知相伴十年,她或许从来都不曾真正地了解过她的枕边人。
而沈晏辞呢?
他又何曾真正了解过她。
一直以来,他们都在用自以为‘相爱’的方式去深爱着对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感情,以为如此不忘初心,便能方得始终。
可这世间,爱并不能冲破一切桎梏,也并不是所有困局唯一的解。
良久,烛火将近。
知笙也不再流泪了。
她只是说:“阿辞,当年的事,或许彼此都有彼此的身不由己。作为你的妻子,站在你的立场上,我或许可以理解你的不得已。可是......”
她凄然摇头,平静地诉说着她的绝望,“可我也是南宫家的女儿。无论你有多少身不由己的为难,无论你有多少不得不为的理由,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妹妹,的确都是因你而死。
你给了我一个家,但代价是要牺牲掉我原本的家。所以我做不到不怪你,也做不到不怪我自己。”
末了,她想要推开沈晏辞。
然而他那样紧地拥着她,就像从前无数个相拥入眠的夜晚那样稀松平常,那样不忍回忆。
最后她只得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卸了力,连同声音也疲惫到了极点,
“阿辞,你知道吗?其实我从来都不愿意做这个皇后。做了你的皇后,便是做了一国之母。我要母仪天下,我要端庄大度,我要贤惠地照顾好每一个服侍你的女子,更要顾全那根本与我无关的大局。
我也不想再问你,宸轩失而复得的背后,到底有没有你那些所谓的‘无可奈何’。我更不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晓了婉音和兰婼的真实身份。
入宫后,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要去骗自己,我都要说服自己不去怀疑你。只因为我足够相信,你是真的爱我。”
她轻轻抚摸着沈晏辞颤抖的背脊,摇了摇头,
“可是阿辞,不该是这样的。我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她一连说了这许多,不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委屈、隐忍和痛苦,
她甚至没有任何的责怪,她只是在问沈晏辞一个连她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知笙和阿辞,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般了呢?
而沈晏辞给不了她任何回答。
他只是抱着知笙,将头埋进她如瀑的青丝间,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着。
知笙能感觉得到颈窝处传来滚烫的湿意,也能隐约地听见,他好像是在哭。
他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像是知道了他注定要失去他最珍视的东西了,但却无能为力。
原来做皇帝,也并不是可以万事胜意的。
知笙没有再推开他了。
这一次,她缓缓抬起手,一下下拍抚着他颤抖的后背,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
“阿辞,事到如今,我仍旧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爱。而你也该相信,我自始至终也是一样深爱着你。
可是阿辞。过了今夜,我们就做不回自己了。你是皇帝,我是皇后。我们的身份注定了我们单凭着这份爱意,并不足以抵过万难。
我理解你的无可奈何,你的身不由己。所以......我也想请你尊重我,放过我......”
她轻轻捧起沈晏辞布满泪痕的脸,强迫他抬起头。
她的眼中亦是含着泪,可却笑意温柔,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相信你我都不愿将彼此之间存在过的爱意,消磨得丁点不剩。更不愿彼此会落得反目成仇的地步,对吗?”
沈晏辞看着知笙,再是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无声哽咽着。
而这一次,换成知笙轻柔地拂去他滚烫的泪水,
“你不用怕我会做傻事。我还有宸轩,我不止是你的妻子,我还是一个母亲。
或许,你也该给我些时间,让我慢慢消化掉这些情绪。我们都缓一缓伤心,过些日子再见吧。”
她再度起身,而沈晏辞也只是松松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她执意要走,他便选择放手。
知笙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往浓稠的夜色里去。
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背影上,
她始终没有回头。
只是用最稀松平常的语气,叮嘱了沈晏辞一句,
“我什么都没有告诉瑾儿。但今天之后,我会告诉她,当年她在云蒙山意外救下的那个少年,就是你。”
“她是个很好的女子,若阿容当年没有冒认她的身份,她的父母或许不会死,她的生活也不用平白承受那么多苦痛。”
“这一切原是我对不住她。也希望你......莫要再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