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万般自在
后来户部尚书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将所犯之事巨细无遗尽数招认。
最终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头颅被悬挂于菜市口示众三年,以儆效尤。
沈晏辞又令所有牵涉此案的官员,只要肯将贪污银钱双倍吐出,便可保全性命。
一时间,昔日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纷纷变卖家产,或写下欠条承诺分期偿还朝廷。
他们被削职为民,沦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亲身体验着每月辛苦劳作却赚不足一两银子,还需悉数上缴朝廷,仅余吊钱苟活果腹的滋味。
如此惩罚,于深受其害的百姓而言,简直比直接杀了这些贪官更令人拍手称快。
此番全国收缴的赃款牵涉两朝,足有数十万两白银。
朝廷分文未取,全数交由南宫煜牵头,分发至各受灾州县百姓手中。
南宫煜亲自监督全程,确保这些银子分文未少地落入百姓囊中。
历朝历代帝王治理天下,多少讲究“水至清则无鱼”,总会予官员些许甜头,方能驱使他们尽心为朝廷办事。
沈晏辞亦深谙此道。
只是如今四海升平,天下一统,既然这水要混,这“鱼”利也是该让百姓分润,而不是由着官员中饱私囊。
对于留任的官员,沈晏辞也未亏待。
他从各地税收中划拨出一部分,为所有官员增加了二成到四成不等的俸禄,算是上上恩赏。
但恩赏之下亦有严苛条件:
一旦发现官员尸位素餐、无所作为,便立即革职查办,绝无转圜余地。
且倘若再发生贪腐案件,凡经手涉事者,朝廷也不会再浪费时间、人力去细查,只雷厉风行,直接将所有涉事之人满门抄斩。
如此一来,官员为保身家性命,不得不互相监督惕厉。
若存着走青云路当官只为牟取私利,而非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心思,倒不如自行辞官,早早摘了乌纱,先保全了性命去。
沈晏辞这番新政,南瑾皆有耳闻。
她不得不承认,旁事不论,沈晏辞的确算得上一个好帝王。
大赦天下的这几日,后宫也格外热闹。
后妃们白日里抓九打牌,入夜聚在一起享美食品佳酿,也是自在有趣的。
沈晏辞有时也会来,
但因着永馨日日长大,已不用睡在御儿榻中,南瑾多陪伴她在偏殿睡着。
故而沈晏辞即便来了承乾宫,也多是与南瑾用膳闲谈,少有留宿之时。
这一日,织香说永馨已用不上御儿榻,请示南瑾是否要将御儿榻收入库中。
南瑾瞧将儿榻上悬挂着的金锁不动声色地取下,这才吩咐织香将空榻抬走。
她看着掌中这枚沉甸甸的金锁,感慨良多。
若将此物公之于众,朝野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大懿极重皇室血脉纯正,即便沈晏辞是人人称颂的明君,此事也足以令前朝臣子与他离心离德,动摇国本。
可若搅动这风云,无论结局如何,对于南瑾而言皆是死局。
若沈晏辞胜,南瑾必死无疑。
若沈晏辞败,覆巢之安有完卵?
永馨、宸轩、盈月、常睿,乃至所有后妃,皆难逃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这般自毁毁人的做法,更将引得天下动荡,民不聊生。
南瑾沉默良久,最终将金锁仔细包裹封存,收入暗匣。
其实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过要用它来制衡沈晏辞。
也并非她自诩多么大义凛然,为了天下苍生而放弃了私仇。
她只是想明白了,逝者已矣,而她的生活终究还要继续。
正如知笙留给她的最后那句话一样: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所以她不怨了,也能放下了。
前朝大事既定,沈晏辞也终于得了松快。
这日他兴致颇高,来南瑾宫中用晚膳时,特意带了两壶上好的九酝春酒,邀南瑾于月下对酌。
南瑾酒量浅薄,只饮了两杯便以茶代酒,陪着他闲话絮语。
自打知笙离去后,南瑾心中对沈晏辞的怨怼也渐渐消散,
如今二人相处,倒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如同相识多年旧友般的默契与平静。
酒过三巡,沈晏辞对南瑾道:
“这阵子朕忙于前朝,后宫诸事全都压在你一人肩上,实在辛苦你了。朕想着必得赏你些什么,你只管仔细想想有何所求,只要你提,朕无有不允。”
南瑾闻言浅笑,“那我可真得好好思量思量,可不能叫皇上轻易讨了便宜去。”
后来,壶中酒几乎尽数入了沈晏辞腹中。
醉意朦胧间,他忽而抓住南瑾的手腕,眼神迷离地望着她,含糊问道:
“瑾儿,朕想知道你是何时喜欢上朕的?又或者说,你到底有没有......”
后面的话语愈发模糊不清,消散在酒气里。
南瑾不知该如何回答这问题,只当他是醉得厉害了,便顺势反问一句,
“那么皇上呢?皇上又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同样的问题,沈晏辞亦未能给出答案。
他伏在石桌上,醉意沉沉地睡去。
南瑾吩咐顺喜将沈晏辞扶至正殿安歇。
她拧了湿帕巾,轻轻为他擦拭额间颈侧的薄汗,望着他沉睡的侧颜,低语喃喃道:
“其实这样的问题,我心中原是有答案的。或许你对我所谓的喜欢,是从我救你那日开始。可是皇上,那不是喜欢,更算不得爱。”
她轻轻摇头,“那只是我误打误撞,成了你在绝境中抓住的一束光。可这束光,原本无意照在你身上。
当日我救你,不过是见你身着北狄服侍,惧怕你是北狄敌寇会伤我性命,才出此下策稳住你。
后来父亲寻来,我本可告诉他你藏身山洞身受重伤,以父亲心善,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他大抵都会救你。但我没有。
若非后来南宫将军搜山时找到你,我送给你的那点草药,根本就不足以让你在孤山寒夜中撑到天明。”
南瑾低叹一声,“皇上,你真正的救命恩人,从来都是南宫家。而照在你身上的那束光,也从来都是与你青梅竹马,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就是你,是你这个人就好的知笙姐姐。”
“可你终究弄丢了她。”
后来的话,南瑾酿在肺腑中,成了秘密。
安顿好沈晏辞,南瑾起身往偏殿去陪伴永馨。
走在寂静的庭院中,瞧着今夜月色格外皎洁清冷。
她举头望月,才在心底腹诽着:
而我。
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对你究竟是何种心绪?可曾有过片刻心动?
可所有的答案,皆是否定。
从一开始,我接近你的目的便只有利用。
我要利用你,成为我登上云天的路,为我枉死的父母报仇雪恨。
仅此而已。
我或许不懂何为情爱。
但我知道,爱一个人,总不该是彼此间无穷无尽的算计与权衡。
所以我算不得什么良人,倒也有幸不用与姐姐一样,拘于你的无可奈何了。
后来的几日,沈晏辞好像再也没有来过承乾宫。
到了这一年的六月里,内务府开始忙碌起来。
沈晏辞登基至今已有五年,这五年来因着各种繁琐耽搁,他从未选过新人入宫。
天子选秀并非仅为充实后宫,许多官家女儿自出生便被教导着要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后妃,
皇帝不选秀、不撂牌子,她们便只能苦苦等待,耽误最佳婚配的年华,久而久之,亦寒了臣子之心。
未曾踏入宫门的女子,总幻想着宫闱之内是何等富贵风流。
然而乱花渐欲迷人眼,其中甘苦若非亲身经历,旁人如何赘述皆是枉然。
迫于前朝臣子的连番上奏,沈晏辞终于决定在这一年的七月,举行他自登基以来的首次选秀。
内务府提前筹备着,将初步拟定的选秀名册呈递上来,先交由南瑾过目。
这名册之中,亦包含了现有后妃的名录。
李德全解释说:“新秀入宫,宫里头在位久了的位份低些的小主,有些也得跟着晋一晋位份,还劳贵妃娘娘一并受累了。”
南瑾随手翻开名册,瞧着自己的名字已然被挪到了首页上。
她凝眸看了片刻,对李德全平静道:
“本宫知道了。你且先去忙,待本宫仔细看过,自会携名册去面见皇上。”
待李德全退去后,南瑾独坐窗边,对着那本名册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终,她执起朱笔,在自己的名字之上,缓缓地、重重地,画下了一个溢墨的叉。
而后换了身许久未曾穿过的衣衫。
那是她与沈晏辞初见时,所穿的那件曾被汗水浸透的三色堇素纹衫衣。
南瑾对镜自照,恍惚想来,那样近在咫尺的日子,竟已是如此遥远了。
她笑了笑,拿起名册,只身一人朝着朝阳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