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安能辨我是雄雌?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含笑的杏眸此刻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怒火与失望,厉声道:

“穆哥哥!你何时对女子芥蒂如此之深?!在你眼中,女子便只配困守内宅,相夫教子,仰人鼻息吗?便不如男儿能建功立业,守护家国?!”

穆青一愣,心知她误会深了,连忙解释:

“婉婉,我并非此意!我只是……只是心疼你!你终究是闺阁女儿,日后总要嫁人,何苦……”

“嫁人?!”顾婉婉打断他,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间,声音更添几分锐利。

她想起自己女扮男装随军时的艰辛与成就,想起穆青当初对她“好脚力”、“佩服”的赞许,此刻对比他这番言论,只觉得无比讽刺与心寒!

“好一个闺阁女儿!好一个嫁人!当初我扮作随军小御医,风餐露宿,过关斩隘,穆小将军对我赞许有加,称我是条汉子!”

“如今脱了男装,在你眼中便成了只能依附他人、需被圈养的娇弱花朵了吗?!”

“我……”穆青被她连珠炮般的质问噎住,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解。

他心中千头万绪,前世的阴影与今生的担忧交织,让他笨拙得无法表达。

顾婉婉见他无言以对,更是气愤难平。她豁然起身,挺直了纤细却坚韧的脊梁,声音清亮,掷地有声地吟道: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前世她自戕身死,后人为她传唱的诗句如石,重重砸在寂静的山洞里,也砸在两人心头。

语毕,顾婉婉扭过头去,胸口剧烈起伏。穆青也沉默地垂下眼帘,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洞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两人心中却都翻涌着滔天巨浪。

穆青心中苦涩。他并非轻视女子,只是这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

朝堂之上,反对女子为官的声音从未停歇,纵使她创办的女子学堂惠泽一方,她的济世堂活人无数。

依旧难以撼动那千年积弊。

他心疼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心疼她需付出比男子多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赢得些许认可!

正如前世……她替父从军,一身肝胆,功勋卓著,最终却因身份暴露,受尽非议,落得那般凄凉下场……

他怕!他怕历史重演,怕她再受伤害!

心烦意乱间,穆青默默起身,走出山洞,想去寻些野味。涧底幽深,不知萧玄的援兵何时能至,总要填饱肚子。

他抬头望向被峭壁切割出的狭长夜空,繁星如钻,浩瀚无垠。

他对着这亘古不变的星河,喃喃低语:“五年光阴……她竟已蜕变至此。非是我不愿成全她的志向……”

他抬手抚上心口,那里有钝痛弥漫,“只是……见她如此辛劳,心中实在……不忍。”

洞内,顾婉婉躺在冰冷的石床上,听着穆青远去的脚步声,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温润的同心玉玦,仿佛从中汲取一丝慰藉。

她对着虚空,声音带着懊恼的低喃:“青青,我方才……是否太过分了?竟对穆哥哥发那样大的脾气……”

翠光一闪,青青显形坐在她枕边,小脸上满是理解:“主人,穆小将军他……只是心疼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您心中的丘壑与志向。”

她声音轻柔,带着追忆,“您可还记得?儿时大家都道您活不过垂髫之年……”

“穆小将军为了能日日陪伴您,硬是推拒了随父前往东南要塞的机会,常年客居顾府。”

“直到他年及外傅,需外出游历求学,才不得不与您分别……”

顾婉婉闻言,心头猛地一酸,过往点滴涌上心头,声音哽咽:

“是了……穆哥哥知晓我自幼便向往边关风物、心系国事民生。他远行之时,总不忘给我写信,搜罗各地的舆图志异、风物典籍寄回……”

“他怎会不知我心之所向?是我……是我辜负了他的心意,误会了他……”

强烈的自责与悔恨涌上心头,顾婉婉眼中泛起水光,气自己的愚钝,恼自己的自私,泪水无声滑落。

而此刻,静立在洞口阴影处的穆青,将洞内的低语尽收耳中。

那饱含懊悔的哭泣声,如同一根根细针,密密地扎在他的心上,带来同样深沉的痛楚。

他见到如今这般鲜活、坚韧、如旭日初升般的婉婉,与儿时那只羸弱如风中幼猫的女孩判若两人,他心中自是欢喜无限。

然而,这份欢喜之中,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慌。

新帝萧宸深不可测的凝视,瑞王萧瑞深入骨髓的怜惜,镇北王世子毫不掩饰的倾慕,叶御医无微不至的呵护,还有玄王爷……

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他清晰地感觉到,及笄之后的顾婉婉,正如同振翅欲飞的凤凰,悄然离他熟悉的枝头远去。

那份即将失去的恐慌,让他心慌意乱,只想不顾一切地将她紧紧抓住,藏入羽翼之下,只属于他一人。

但他深知,那不过是自私的占有。

此刻,听闻她因误解自己而伤心落泪,这个一向以刚强示人的铁血男儿。

竟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一滴滚烫的男儿泪无声滑落。

就在这泪水中,一个决然的心念在他胸中坚定成型——

他不再试图将她拉回凡尘,藏于身后。他要做的,是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护佑她扶摇直上,直至那无人企及的至高处!

纵使她最终成为那至尊之位的枕边人……

他亦无悔!只求能伴她左右,看她光芒万丈!

心意既定,穆青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湿痕,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彷徨与苦涩尽数压下。

当他再次转身步入山洞时,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温和,手中提着一只处理干净的野鸽。

“婉婉,你看我寻到了什么?”他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如同儿时献宝一般,

“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喝我给你煨的鸽子汤了。尝尝看,可还是当年的味道?”他熟练地架起瓦罐,添水生火。

顾婉婉听到动静,慌忙用袖子擦干泪痕,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靥。

如同雨后初晴的梨花,甜甜应道:“嗯!谢谢穆哥哥!”

跳跃的篝火映照着两人重新靠近的身影,汤羹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冲散了方才的隔阂与阴霾。

前路虽未明,但此刻洞中,暖意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