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3章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民国十六年三月的上海滩,像一块吸饱了水汽、又被霓虹灯烤得半生不熟的抹布。

湿冷黏腻的空气里,裹挟着苏州河的腐浊、外滩银行区的铜臭、十六铺码头鱼虾的腥臊,还有千家万户煤球炉子呛人的煤烟味道。

黄包车的喇叭声、码头苦力的号子声、电车铃铛的‘叮当’声、报童尖利的‘号外!号外!’叫卖声,混成一片嗡嗡作响的巨大背景音,吵得人脑仁儿疼。

这是白盛白回子的感受。

喧嚣中,一个矮胖的身影,像块被江水泡发了又晒干、最后被无数只脚踩踏过的烂泥巴,在闸北宝山路一带的巷弄里游荡着。

他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棉大褂儿,头发板结成一绺绺,沾着草屑和说不清的污秽。

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浑浊的小眼睛,像受惊的老鼠,在深陷的眼窝里骨碌碌乱转,透着刻骨的警觉和疲惫的凶狠。

两个月前,他还是哈尔滨跺跺脚四城乱颤的青帮大龙头,手下亡命徒上千,烟馆、赌档、暗窑……日进斗金。

如狼似虎的二十一师,像是刮起了一阵东北的暴风雪,以雷霆万钧之势,把他的基业连根拔起,砸了个稀巴烂。

他那点引以为傲的‘兄弟’和‘枪杆子’,在正规军面前,脆得像摇摇欲坠的冰溜子。

以前和那些狐朋狗友凑一起时,都吹嘘过帮会如何牛逼,什么探长、巡长、军阀……在大龙头面前都得乖乖立正!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吹牛逼!

白回子仗着对哈尔滨犄角旮旯的熟悉,‘尿遁’才捡了条命。

一路南逃,他白大龙头的威风彻底喂了狗,为了活命,他又干起了老本行:偷!

他十三四岁时,从公主岭流浪到了哈尔滨,就是以‘偷’为生。

只是他没有师父,算不得荣门中人,手艺太差,相当于‘硬偷’,和明抢区别不大。

一路上出手几次,仗着面相凶狠,没人敢吭声。

不料在天津却掉了脚,被一帮青皮结结实实暴打了一顿。

到了沧州,他准备转行干‘横门’,去劫道!可万万没想到,地方选错了,沧州人实在是太猛了!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以前依仗着人多势众的凶残,根本打不过乌泱泱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挨过几次打以后,彻底断了偷或抢念头。

保命要紧!

接下来开始扮惨,他在济南扮过逃荒的、在徐州装过哑巴,甚至在镇江还给人当过挑粪的短工,就为了一口馊饭。

为啥去过这么多地方?

因为没钱!

这年头不是谁都能坐得起火车的,太贵了!

每次攒一点钱后,马上坐一段火车。

下车后再继续。

白回子分别坐了京奉、津浦、沪宁三段铁路线。

脚上的鞋早就磨穿了底,脚底板结着厚厚的血痂和泥垢。

有段时间,他总有一句话在脑海里转悠,却怎么都想不出来那句话。

一天在浦口倒沪宁铁路段,偶然听到两个聊天的老汉说起: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对!

就是这句话!

当时白回子眼泪差点下来,自己如今真不如一只鸡。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上海滩的‘黄老板’黄金荣,怎么说自己也是青帮‘悟’字辈的大佬。

只要能在上海滩喘过这口气,凭借他白打龙头的狠辣和无耻,总有东山再起、找唐枭算总账的那一天!

到了上海以后,白回子很快就打听到了三鑫公司在哪儿。

一路打听,来到了法租界的法大马路惟祥里,见公司正门设了三道铁栅栏,好多短打扮的黑衣保镖,还有法租界派出的安南巡捕,都在门前武装守卫。

白回子也不傻,没硬往前凑。

他花了10个大子儿,在路边找了个代写书信的摊位,写了张十分正式的拜帖。

不料还没走到第一道铁栅栏,就被一个安南巡捕叫住了。

对方说什么,他一句没听懂,只好递上拜帖。

万万没想到,转眼就被这人撕了。

气得他差点儿吐血。

接下来,白回子真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可就是靠不上前。

这天上午他又来了,终于看到一辆小轿车要往大院里进,白回子扑了过去。

他想拦下车,只要里面的大人物出来,自己就能说清楚。

车根本没停,车身两侧踏板上站着的保镖下来了,二话没说,把他打了个半死。

养好伤后,白回子痛定思痛,毕竟人是衣裳马是鞍,自己破衣烂衫,肯定被人当成要饭花子了!

于是找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一条弄堂里放倒了一个中年男人,扒了他的棉大褂儿。

本以为这次肯定没问题了,又花了10个大子,写了封拜帖。

结果就是,又挨了一顿揍。

说啥喊啥都没用,人家根本不听,也可能听不懂。

三鑫公司是不行了,他又找到了位于龙门路钧培里1号的黄公馆。

结果可想而知,白回子肋骨差点没被踹断了!

估计去杜月笙和张啸林家也是一样的结果,三大亨根本靠不上前,他决定换个思路,开始找那些帮会人物引荐。

可是。

一嘴的东北口音,穿得破破烂烂,又是蓬头垢面,根本没人相信他。

再说深一点儿,换来的又是一顿打。

白回子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明明自己是哈尔滨青帮的大龙头,却沦落至此!

咕噜噜……

肚子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抗议。

白回子捂着肚子,佝偻着背,眼神像钩子一样在街边扫视。

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出现在眼前,白面大包子蒸得雪白暄软,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白回子的唾液疯狂分泌,胃里火烧火燎。

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扑到包子铺旁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太婆摊子前,‘扑通’一声跪下,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哭腔瞬间爆发,声音又哑又惨:

“大娘!救命啊大娘!俺从关外逃难来的,家里遭了胡子,爹娘都……都让杀了哇!就剩俺一个了!三天没吃东西了,您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俺给您磕头了!”

说着,还真就“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额头上沾满了地上的尘土,配上他那副尊容,确实惨不忍睹。

周围立刻有人围拢过来看热闹。

本地人精明,见惯了这种场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哦哟,关外来的?作孽哦……”

“看看伊个腔势,可怜是可怜,怕勿是个‘拆白党’?”

“难讲,作孽兮兮额!”

“……”

老太婆被吓了一跳,看着他涕泪横流的样子,又听着周围人的议论,一时心软又有点犹豫,颤巍巍地从自己装午饭的布包里摸出半个冷了的菜饭团:“喏,小……小阿弟,拿去吃吧……”

白回子一把抢过饭团,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谢谢大娘!您是大菩萨!”

作势又要磕头,身体却故意往旁边一歪,正好撞在了摆放一屉屉包子的木架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