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4章 天仙浴池

哗啦——

一摞摞蒸笼被撞翻在地,十几个雪白滚烫的大包子顿时滚落泥水里,沾满了黑灰。

“哎哟喂!吾的包子哎!”包子铺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状眼珠子都红了,操着苏北口音怒吼:“小赤佬!侬眼睛长勒屁股高头啊?!赔钱!赔老子的包子!”

白回子要的就是这个乱!

他趁着老板扑过来抓他的瞬间,闪电般从翻倒的蒸笼旁抓起两个还算干净的包子,同时脚下一绊,那老板收势不住,“哎呦”一声向前扑倒。

“打死个瘪三!偷物事还砸摊头!”老板跌了个狗吃屎,怒火中烧,爬起来就要打人。

围观人群也骚动起来。

白回子把两个包子死死攥在手里,也顾不得烫,扭头就往人群外钻,嘴里还凄厉地喊着:

“别打!别打!俺不是故意的!俺赔不起啊!救命啊!”

他像条滑溜的泥鳅,在人群的缝隙里左冲右突,眼看就要溜出去。

就在这时,一只穿着锃亮小牛皮鞋的脚,悄无声息却又精准无比地伸到了白回子的脚前面。

扑通!

白回子正全力‘突围’,哪里料到这‘神来一脚’,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脸朝下拍在湿漉漉、混杂着烂菜叶和污水的地面上。

手里的两个宝贝包子也脱手飞出,一个滚进了阴沟,一个被一只路过的野狗‘嗷呜’一口叼住,撒腿就跑。

“我的包子!”白回子心都碎了,顾不得满脸污泥,绝望地看着野狗消失的方向。

“哎哟喂!对不住!对不住您呐!没瞧见!真没瞧见!您摔着没?”一个清亮又带着点夸张歉意的京片子声音在白回子头顶响起,同时一只白白胖胖的手伸到了他面前,想拉他起来。

白回子暴怒,猛地抬头,想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混蛋坏了自己的好事!

映入眼帘的,是张极其喜庆的圆脸。

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皮肤挺白净,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的透着股机灵劲儿。

此刻他正夸张地挤出一副‘万分抱歉’的表情,嘴角却微微上翘,带着点天生的喜感。

他个头不高,和白回子差不多,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灰色呢料长衫,外面套着件黑缎子马甲,头上歪戴着一顶洋礼帽,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玩世不恭又精明的劲儿。

正是秦芳华的亲弟弟、唐司令的小舅子、天津卫‘荣门’大爷赵金指的徒弟、江湖人称‘京城小佛爷’、一手‘刹那指’快若闪电、妙到毫巅的……

金佑森!

去年十一月底,唐枭和陈卫熊离开广州以后,他又待了一个月。

在姐姐‘又没怀上’的哭闹声中,撒丫子溜了。

他也是真待不住了,再不颠儿的话,肯定被老姐拉着过了年才能走。

金佑森也想要个大外甥,也很奇怪:怎么就怀不上呢?

他来上海滩已经一个多月了,陆续‘宰’了几个大肥羊,每天花天酒地,悠悠荡荡,好不快活。

刚才在人群外看热闹,一眼就瞧出白回子那点碰瓷加顺手牵羊的小把戏。

他倒不是想见义勇为,纯粹是觉得好玩,又有点看不惯这矮胖子欺负老实摊贩,便下意识伸脚绊了一下。

白回子一把打开金佑森伸来的手,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张喜庆的圆脸,骂道:“滚你麻痹!”

东北人?

那就是姐夫的老乡了?

金佑森眼珠一转,大眼睛随即弯成了月牙:“哎哟,这位爷,您消消气儿!真不是成心的!您瞅瞅,这一身泥,要不……”

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亲热劲儿:“兄弟我请您吃顿好的,压压惊?就当赔罪了!南翔小笼包,管够!怎么样?”

“吃好的?”白回子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金佑森。

看这小子的穿着打扮,应该是个富家公子哥儿,他现在身无分文,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人请客,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至于刚才那一跤……

哼,等吃饱了再跟这小子算账!

白回子脸上的凶恶瞬间收敛,换上一副可怜巴巴又带着点感激涕零的表情,变脸速度之快,让金佑森都暗自挑眉。

“哎哟,小兄弟!你……你真是好人啊!菩萨心肠!我白……我老白今天真是遇到贵人了!刚才也是我太急,不怪你,不怪你!”

他亲热地想去拍肩膀,被金佑森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躲开了。

金佑森鼻子很灵,白回子身上那股混合着汗臭、馊味和污泥的味道,实在有点上头。

“得嘞!您不怪罪就好!走着!前头不远就有家不错的馆子!”

金佑森笑嘻嘻地在前头带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东北胖子,演技不错,变脸更快,眼神中和身上都有股子藏不住的戾气,不是善茬儿!

有点儿意思了!

两人各怀鬼胎,一前一后,离开了还在喧闹的现场。

包子铺老板骂骂咧咧,自认倒霉收拾残局。

没人注意到,金佑森在转身带路的瞬间,两根手指羽毛般在白回子那件破大褂的后襟上,极其轻微地拂过。

一个硬硬的、包了好几层的小破布包,悄无声息地滑进了他的袖口里。

这是白回子在镇江挑粪赚来的辛苦钱,仅剩下了这三块大洋,藏在了棉大褂最内层破洞里,视作救命的最后家当。

溜溜达达往前走,金佑森随手抠下弄堂墙壁上一块墙皮。

伸进兜,两根手指灵巧地解开小布包,把墙皮裹进去。

如法炮制,又把小包塞了回去,话说金佑森根本不缺钱,就是觉得好玩儿而已。

对,就是好玩儿!

他没把白回子往什么大饭庄子领,而是七拐八绕,进了一家门脸不大、但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天仙浴池’。

浴池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掀开进去,一股混合着劣质肥皂、人汗味和潮湿水汽的浓郁味道扑面而来。

“小兄弟,这……这是吃饭的地儿?”

白回子看着雾气昭昭的大堂里,一排排光着膀子、穿着木屐走来走去的大老爷们儿,有点懵。

“哎哟我的爷!这您就不懂了!”金佑森熟门熟路地跟柜台打了招呼,扔下几个铜子儿,拿了两块号牌,笑嘻嘻地拉着白回子往里走。

“想在上海滩混,得先学会‘淴浴’!身上清爽了,脑子才灵便!泡舒坦了,搓干净了,咱再去弄堂口吃生煎馒头配牛肉汤,那才叫一个美!比干巴巴吃包子强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脱掉自己的长衫马甲,露出里面白色的汗衫。

“天仙条件一般,黄浦的大观园才叫好,尤其是他们扬州师傅搓的澡,那叫一个地道……”

豁浴是什么浴?

白回子虽然满腹疑窦,但看着金佑森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加上自己浑身又脏又痒,泡个澡确实诱惑巨大。

于是也脱掉了那件臭气熏天的破棉大褂。

当他把大褂挂到衣钩上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肋下的位置,硬硬的小布包还在。

他松了口气。

转念又想哭,三块大洋而已,想当年……

算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