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章 老豆

泡在滚烫的大池子里,白回子舒服得差点哼出声来,热水包裹着疲惫冰冷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

金佑森就坐在他对面,隔着氤氲的水汽,圆脸上满是惬意,眯着眼哼着京戏。

“小兄弟,听口音,你是京城人?”白回子试探着开口,想摸摸底。

金佑森睁开眼,嘿嘿一笑:“好眼力!兄弟姓豆,您以后叫我老豆就行,四九城根儿下混饭吃的……这不,来大上海长长见识嘛!还没请教老哥贵姓?打哪儿发财?”

他语气轻松,眼神却像探照灯似的在白回子身上扫过。

白回子虽然泡在水里,但身上那些陈年旧疤,还有几处像是刀伤枪伤留下的痕迹,在金佑森眼里清晰得很。

这绝不是什么普通逃荒的!

姓豆?

白回子脸上堆笑:“你这个姓可是少见,行,以后就叫你老豆了!”

“哎!”金佑森笑得合不拢嘴。

“免贵姓白,……白七,关外……咳咳,关外混不下去了,老家又遭了兵灾,这不,来上海滩投奔个远房亲戚。”

白回子随口编了个假名。

“哦?白七爷!”金佑森拱拱手,一脸‘久仰’的表情,“关外好啊!白山黑水出好汉!您这身子骨,一看就是练家子!怎么着,亲戚在哪儿高就啊?兄弟我对上海地面还算熟,说不定能帮您指指路?”

“唉!”白回子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挤出愁苦,“别提了!我那亲戚……听说在闸北纱厂做工,可具体地址……逃难路上丢了!我这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啊!上海滩这么大,人海茫茫,上哪儿找去?”

他一边说,一边偷瞄金佑森的反应。

毕竟刚刚认识,逢人只说三分话,还是要小心一点儿的好!

三大亨靠不上前,白回子现在已经没什么好办法了,这小子看着机灵又热心,也不知道能不能利用上?

金佑森心里冷笑:编!接着编!纱厂做工?你这一身江湖气,还有那些疤,是纱厂女工戳的不成?

想归想,脸上却露出十二分的同情和仗义:“哎呀!白七爷,这可真是……您别急!上海滩是大,可也讲个缘分!您今儿碰上老豆我,就是缘分到了!找人的事儿,包在老豆身上!老豆我在这地面上,三教九流的朋友还认识几个!您说说,您亲戚叫啥名?多大岁数?有啥特征没?”

‘老豆’是广东、广西地区对父亲特有的称呼,源自五代时期窦燕山教子有方的故事。

《三字经》记载: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窦禹钧的五子均考取功名,是为五子登科,他也被后世尊为模范父亲的象征。

窦本音同豆,因此老窦逐渐演变为老豆,成为对父亲的尊称。

可怜白回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出东北,哪里知道这圆脸小子是在占自己的便宜。

“他叫……黄富贵!五十来岁,个子不高,有点胖……别的,也记不太清了。”

白回子不可能直接提黄金荣的名字,怕吓着这个老豆,也怕暴露自己。

谁知道唐阎王的手会不会伸到上海滩?

“黄富贵?这名儿……挺富贵!”金佑森一本正经地摸着下巴,“行,兄弟我记下了!等咱泡舒服了,搓干净了,吃饱喝足,我就带您去扫听扫听!闸北那片,老豆我熟!”

“哎呀!老豆,你……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白回子激动得差点从池子里站起来,水花四溅,抓住金佑森的手就不放,鼻涕眼泪又要下来:“我白老七要是能找到亲戚,日后必有重谢!做牛做马报答你!”

金佑森被他抓得一阵恶寒,赶紧抽出手:“别别别!白七爷您太客气了!江湖救急,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泡得浑身通红,又叫了搓澡师傅。

白回子那身陈年老垢,搓下来的泥卷儿能种二亩地。

搓澡师傅一边卖力地搓,一边嘀咕:“乖乖隆地洞!侬个泥菩萨下凡哦!”

好不容易捯饬干净,要穿衣服的时候,白回子傻了眼:“我棉大褂儿呢?”

金佑森摆了摆手:“你那衣服太脏了,我让伙计扔了!再说了,天儿都暖和儿了,还穿那么厚干嘛?”

白回子一只手捂在了心脏位置,摇摇欲坠。

“怎么了?”金佑森问。

他真想骂娘,可又不能骂,先前还说身无分文,怎么好说自己还私藏了三块大洋?

“没事儿!没事儿!”白回子咬牙切齿,从牙缝里往出挤字儿:“穿久了,舍不得……”

“我让伙计买褂子了,一会儿就送过来!”金佑森说。

这真不是他心眼儿好使,而是实在受不了那件破褂子的味道了!

不一会儿,伙计送进来一件大褂,50个大子儿买的旧货,款式什么的就那么回事儿,可起码干净!

金佑森一般不干赔本的买卖,无论是洗澡还是买褂子,羊毛都出在了羊身上……

两个人神清气爽地走出‘天仙浴池’。

“走!生煎馒头!我请!”金佑森豪气地一挥手。

白回子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连声叫好。

走到弄堂口,有个卖生煎的小摊子,前面有两个人排队,金佑森排在了后面,白回子那双贼眼习惯性地四处乱瞄……

突然,他眼睛一亮!

不远处一个穿着绸缎马褂、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路边看西洋景。

这人腰间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绣花钱袋!

看那钱袋的绳子,似乎不太结实。

白回子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手痒了,一路丧家犬般落魄,憋屈坏了。

现在身上干净了,久违的‘职业冲动’涌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歪头见老豆没注意自己,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向那‘肥羊’挪去。

手指微微活动着,准备施展他少年时的粗鄙手艺。

正所谓金钱迷人眼,这一刻,他早忘了曾在天津卫挨的打。

金佑森刚付完钱,一回头,正好看见白回子那副专注又贪婪的侧脸,还有他那已经蓄势待发的手指动作。

金佑森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哟呵?土流氓要跨界?

他不动声色,两根手指夹住了一枚大子儿……

就在白回子的手距离那个鼓囊囊的钱袋只有不到一寸、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光滑的绸缎时……

哗啦——

白回子眼睁睁看着那‘肥羊’的钱袋,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现大洋‘哗啦啦’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