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难题

“确是难题。”

林晚意放下放大镜,声音沉静,“釉薄胎脆,开片天成,强求复原旧貌,无异于逆天而行。”

陈伯年眼中期待的光芒黯淡了一瞬。

“不过,”林晚意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修复之道,非止于复原其形,更在于续其神,彰其美,抚其殇。此洗之魂,在于这天青一色,在于这冰裂开片,在于这历经劫波犹自澄澈的器度。失一足,是其劫难,亦是其独一无二的印记。”

她抬起头,看向陈伯年,眼神清澈而坚定:“晚学有一法,名为‘金缮’。不以假乱真,不妄图掩盖伤痕,而是以金为墨,以漆为骨,于残缺处勾勒新生。”

“金缮?”

陈伯年与方敬儒皆是一怔。

这并非传统瓷器修复的主流技法。

“是。”林晚意解释道,“取天然生漆,调和极细的纯金粉,制成金漆。以特制工具,沿断口边缘,极其精细地勾勒、填补、塑形。金漆干固后,坚硬如铁,色泽内敛华贵。其线条可随器型流转,或如云气升腾,或如枝蔓缠绕,将断裂处化为天然纹饰的一部分。金线勾勒残缺,非为遮掩,而是铭记。铭记其劫,更彰显其浴火不灭之魂。此法,不伤原釉,不仿开片,以金之华贵,衬汝之清雅,化残缺为一种独特的美学语言。”

她顿了顿,指向洗身:“此洗断口平滑,胎骨致密,正是施展金缮的绝佳载体。晚学可依断口走势,以金漆塑一虬曲云纹状新足,自断口处自然延伸,如云托月,既承其重,又成点睛之笔。金纹蜿蜒,与天青釉色、冰裂开片相映成趣,古韵中透出新生气象。”

陈伯年听得入神,眼中黯淡的光芒重新燃起,且越来越亮。

他并非迂腐之人,林晚意描绘的“金缮”之法,跳出了单纯复原的窠臼,带着一种化腐朽为神奇、赋予残缺以哲学与美学深意的境界。

这与他收藏古物的心境不谋而合——器物承载的不仅是工艺,更是历史与生命的故事。

“妙!妙极!”

陈伯年抚掌赞叹,眼中满是激赏,“林先生此论,直指修复之魂!化残缺为勋章,以金线续风骨!此法不仅不损其古意,反增其沧桑厚重与独特之美!老朽……恳请林先生施此妙手!”他站起身,对着林晚意,郑重地深深一揖。

方敬儒亦是心潮澎湃,看向林晚意的目光充满了敬佩。这已不仅是技艺,更是一种近乎于道的领悟。

林晚意侧身避过陈伯年的大礼,心中却无半分自得。

修复汝窑洗,是她投桃报李,更是她将这位南洋巨擘彻底拉入己方阵营的关键一步。

她需要这份沉甸甸的人情,更需要陈伯年在南洋华人圈那足以撼动一方风云的能量。

“老先生言重。”

她扶起陈伯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晚学定当竭尽所能。然金缮之法,工序繁复,尤重火候与心境。需择一绝对清净、无尘无扰、温湿恒定之所,静心施为。且生漆调制、金粉研磨、塑形勾勒,皆需一气呵成,中途不可间断。晚学需闭关七日,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一切依林先生!”

陈伯年毫不犹豫,“老朽在江城尚有一处僻静别院,环境清幽,安保严密,温湿可控。所需一切物料器具,林先生但有所需,老朽即刻命人备齐,半日之内送达立雪堂!”

“如此甚好。”

林晚意颔首。

……

陈伯年的别院坐落在江城西郊一处依山傍水的僻静所在——背后是青峦叠翠的浅山,山前绕着一汪碧湖如镜。

整座院落避开了城区的霓虹车流,藏在两道山坳夹峙的缓坡上,若非熟客循着竹间小径寻来,竟难察觉这片绿意深处还藏着人居。

青砖黛瓦的院落被半人高的竹篱笆圈着,篱笆外是连片的斑竹与毛竹,苍翠的竹影层层叠叠压在黛瓦上。

此地远离尘嚣,白日里唯有画眉在竹梢梳羽,斑鸠的啼声沉缓如钟,院后石缝渗出的山涧顺着青石板渠绕院而行,叮咚水声裹着潮气漫进窗棂,倒比城里的戏文更显清宁。

别院东侧的湖岸修着几座临水钓台,原是陈伯年为友人们闲时消遣所建,此刻正有几户同样家底殷实的人家在此垂钓。

钓台上支着墨色乌木伞,锦缎坐垫铺在藤编躺椅上,有人摇着象牙柄团扇,茶盏里浮着卷曲的明前龙井,茶汤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本市的政协委员张丛龙就坐在最靠里的钓台边,他穿一件月白亚麻短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的和田玉镯,手里攥着根碳纤维钓竿,鱼线突然绷成一道亮弧,尾鳍泛红的翘嘴鲌在水面上剧烈翻跳,银鳞溅起的水花落在他的黑布千层底布鞋上。

“嘿!这力道足得很!”

张丛龙笑着朝路过的几位友人扬手,另一只手稳稳托住鱼身,指腹按在鱼鳃两侧,“瞧瞧这尺寸,今晚炖鱼汤,再配两碟醉蟹,诸位可得留下尝尝鲜!”

旁边穿藏青唐装的老者凑过来摸了摸鱼身,笑着打趣:“丛龙你这手气,怕是把湖里的鱼王都钓上来了!”

钓台边的欢声笑语顺着风飘向竹林,倒给这僻静处添了几分人间暖意。

转回陈伯年院内,景致又添了几分精巧——院角引了后山的活水,顺着石雕龙首的嘴部吐入池中,那龙首是青石雕成,龙鳞纹路里积着薄苔,吐水时溅起的细珠落在池面,惊得几尾红鲤从睡莲下钻出来,尾鳍扫过池底的五色鹅卵石,漾开一圈圈浅纹。

池边立着一座临水轩榭,是纯榫卯结构的木建筑,没钉一根铁钉,檐角挂着三枚青铜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声线清透得能荡开池面的涟漪。

轩榭内铺着浅灰色毡毯,正中摆着一张梨花木长案,案上整齐码着放大镜、软毛刷、竹制镊子,还有几个装着

这便是陈伯年特意为林晚意准备的修复之所。

轩内早已按林晚意要求布置妥当。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被厚重的深色绒帘严密遮挡,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与窥探。室内只余几盏可调亮度的专业无影冷光源,光线被精准聚焦在中央一张巨大的、铺着雪白吸震绒毡的紫檀木工作台上。

空气净化系统无声运转,维持着恒定的温度与湿度,一丝尘埃也无。

角落里,一只小巧的博山炉燃着清冽的崖柏香,驱散着可能存在的异味。

工作台上,那件残缺的汝窑天青釉三足洗静静安放。

旁边整齐摆放着林晚意要求的物料:几罐色泽深沉、质地粘稠如蜜的天然生漆原液;一小盒闪烁着纯正金芒、研磨得细如尘埃的24k纯金粉;数支用最柔韧的紫竹削制、打磨得光滑如镜的漆刮和漆笔;几把形制奇特、刃口薄如蝉翼的塑形刀;还有一小瓶陈伯年特意从南洋寻来的、据说能增强漆膜韧性与光泽的珍稀树脂。

林晚意独自立于工作台前。

她已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布工装,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用素银簪固定。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唯有那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一种近乎殉道者的专注与肃穆。

她先净手,用特制的药液反复清洁,直至指尖冰凉,不染纤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