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复原
然后,她拿起那罐生漆原液。
生漆粘稠,带着一股浓烈、近乎刺鼻的原始气息,那是树木伤口流淌的血液,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与粘合力。
她取出一小部分,置于一方温润的和田玉板上。玉板导热均匀,能维持漆液的最佳活性。
接着,她打开那盒金粉。
细如烟尘的金粉在冷光下闪烁着醉人的、内敛而奢华的光芒。
她用小巧的玉匙,极其精准地舀取适量金粉,缓缓倾入生漆之中。
比例是关键——金粉过多,漆液会过于浓稠,失去流动性,难以勾勒精细线条;金粉过少,则金线黯淡,失去华彩。她屏息凝神,用一支细长的牛角搅拌棒,以极其缓慢、匀速、顺时针的方向,开始调和。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与感知力的过程。
生漆与金粉的融合,如同驯服桀骜的烈马。
搅拌过快,会卷入气泡,影响漆膜致密;搅拌过慢,金粉易沉底,分布不均。林晚意的手腕稳定如磐石,搅拌的幅度和频率如同精密的钟摆,每一次搅动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漆液的变化,感受着粘稠度、光泽度、以及金粉分布的细微差异。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
汗水沿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月白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她恍若未觉。玉板上的混合物,从最初的金粉悬浮、漆液浑浊,逐渐变得均匀、细腻,呈现出一种深沉而华贵的赤金色泽,如同熔化的赤金流淌,散发着内敛而强大的能量感。
金漆初成!
但这只是第一步。
林晚意放下搅拌棒,取过那瓶南洋树脂。
她滴入极其微量的树脂液,再次进行极其轻柔的调和。
树脂的加入,能提升漆膜的韧性、光泽度和耐候性,使其历经岁月而不失华彩。调和完毕,她将金漆小心移入一个特制的、内壁光滑如镜的犀角杯中,置于恒温水浴中保温,维持其最佳的流动性和活性。
准备工作完成,修复的核心战役——塑形与勾勒——即将打响!
林晚意深吸一口气,将心神沉入绝对的澄明之境。
她拿起一支最细的紫竹漆笔,笔尖饱蘸金漆。
灯光下,笔尖的金漆如同流动的液态阳光,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华美与力量。
她的目光落在汝窑洗那光滑的断口上。
脑海中,早已推演过千百遍的云纹形态清晰浮现——不能是简单的支撑,要如云气自断口处自然升腾,既要承托洗身之重,又要飘逸灵动,与天青釉色、冰裂开片形成刚柔并济、古雅与新意交融的视觉交响。
笔尖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金漆与冰冷的、光滑的汝窑胎骨接触。
生漆强大的渗透性和粘合力开始发挥作用,但极其缓慢。
林晚意的手腕稳如千钧磐石,没有丝毫颤抖。
她屏住呼吸,以指腕最精微的力量控制着笔尖,让那粘稠的金漆如同拥有生命般,沿着断口边缘极其缓慢、均匀地铺展开极薄的一层底漆。
这一步至关重要,是为后续塑形打下牢固的基础,必须均匀、无气泡、无缝隙。
底漆铺就,如同在断口处画下了一道纤细的金线轮廓。
林晚意放下细笔,拿起一把刃口呈微妙弧形的塑形刀。刀尖同样蘸取微量金漆。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隼,落点精准。
塑形开始!
她不再局限于边缘,而是将金漆直接点在断口中心区域。
塑形刀的刀尖如同最灵巧的手指,在金漆尚未完全固化、保持柔软可塑的黄金时间内,以极其精妙的推、压、捻、挑、抹等手法,开始构建云纹的雏形!金漆在她手下仿佛有了生命,被塑造成或浑厚、或纤细、或盘旋、或舒展的立体线条!
她并非一次成型,而是分层堆塑。
第一层,构建云纹的主体骨架和大致走势,如同勾勒山峦的脊线,再蘸取金漆,叠加第二层,丰富云纹的肌理和厚度。
然后是第三层,在关键转折处和需要强调立体感的位置,进行精细的点缀和强化,使云纹更加生动逼真,充满流动的气韵。
整个过程,林晚意如同一位在微观世界雕刻时光的大师。
轩内寂静无声,只有她极其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塑形刀尖偶尔划过半干漆膜时发出的、几乎细不可闻的“沙沙”声。
数个小时过去。
云纹的主体已巍然成型!
但这还不是结束。
林晚意放下塑形刀,再次拿起那支最细的漆笔。
这一次,她蘸取的是更为浓稠、金粉比例更高的金漆。她要进行最后的点睛之笔——勾勒云纹的细节与轮廓线!
笔尖如同绣花针,在金漆云纹的边缘和关键转折处,极其精细地勾勒、描画。线条或粗或细,或流畅如溪水,或顿挫如金石,将云纹的轮廓清晰地强化出来,赋予其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艺术表现力。
当最后一笔勾勒完成,林晚意缓缓放下漆笔。
她后退一步,凝神审视。
灯光下,那金缮而成的云纹新足,与天青釉洗浑然一体。
林晚意看着眼前这件焕发新生的瑰宝,疲惫至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却发自内心的释然笑意。
极致专注与心血,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回报。
然而,这笑意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被深沉的冰冷取代。她轻轻抚摸着心口位置,那里,冰冷的金属盒紧贴着肌肤。
汝窑洗的修复完成,是她铸就的第一柄无锋重剑。
而盒中那焦黄的信纸,才是真正见血封喉的复仇之刃!
她小心翼翼地将修复完成的汝窑洗放入特制的防震箱中,清理好工作台。推开临水轩榭的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竹叶的清香扑面而来。
天光微熹,晨曦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林晚意站在水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侯铭轩的加密号码。
“侯先生,”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又掌握了些当年纵火案的新线索。”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