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游
天快黑了,东庭角落的那棵树上传来了一点悠扬的笛声。
薛赫言屏退四下看守的墨羽堂隐卫,迎接兰章成的到来,见他纵身跃下桂花树,便道:“你上回在临安跟楚宵临动手了?”
兰章成转着笛子道:“是啊,难得一见,不过两招?”
他话音未落就定睛攻来,丝毫没给薛赫言反应的机会,而且他招招凶险,像是要对方的命一样,直到薛赫言被他放倒在地闷哼一声,他才收起笛子道:“你是有进步,但不多,我让你找的人找了吗?这样下去你明年还如何打败谢新朝?我可不想再看阿音她哭哭唧唧的模样。”
薛赫言捂着被痛击的心口起身道:“你就非得每次见面都揍我一顿吗?”
“是啊,看你不顺眼。”
“……当初结盟的时候你可不是那么说的!”薛赫言呼一口气平复情绪道,“……我好歹也是你表哥,不是吗?”
兰章成转过身,当做没听到。
薛赫言知道训他是不可能的事情,便转移话题道:“你说的那个人我虽然没找到,但我找到了两仪心经的下卷。”
兰章成马上来了兴趣,“你是如何得到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下卷比起上卷更晦涩难懂,你若再拿去闭关,我怕明年的武林大会结束之后我都见不到你。”
兰章成道:“所以你是要我在武林大会的时候为你做点什么?”
“是,反正这下卷我已熟读记牢,你可以尽管拿去,但明年的武林大会结束后,我要你为我杀一个人。”
兰章成不屑猜忌道:“……谢新朝?你这么小心眼?”
薛赫言没好气看他一眼,“不是,是关景鸣。”
“杀他?……他跟你有仇?”
“你以前杀人不从不问理由吗?”
“你是想彻底除去鹭羽的威胁?不过关景鸣武功不弱,我未必能得手,更何况他还一直躲在庄内闭关,基本不现身。”
薛赫言明白这可能性不大,所以降低要求道:“那等武林大会之际,我要你重创关景鸣,从而引发御景山庄的动乱。我要他们群龙无首时,将谢新朝推向掌门之位。”
兰章成半信半疑道:“你能做到分裂他们?”
薛赫言似乎成竹在胸,“我要御景离不了谢新朝,否则他若真的改投大邕城楚宵临门下,我怕将来寻找那个治我的人就更难了。”
“原来如此,你为何不叫我杀了谢新朝,那样岂不是更加直截了当?”
薛赫言却道:“我得为武林大局着想,你想想那明光教有魏氏双雄,昭明神宫有你掌局,江南有鹭羽,中原有冯马两家,北边的御景若是失了他这个天资卓绝的继承人,我怕北方的势力很快就会被明光教的人渗透。所以我宁可除去那个老的,也要将小的留下。”
明光教地处西北平凉,而御景则在中原以北的襄平,若御景倒台,明光教确实能第一时间获得渔利。
兰章成这倒是对他另眼相看,“所以,你会在明光教倒台以后再对御景山庄下手?”
“其实我也不必与他们为敌,毕竟领地不同,互不干预。我这是在防患于未然,他谢新朝若有朝一日真得了楚宵临的真传回来引领御景,我怕到时候鹭羽会受制于人。”
兰章成道:“这事儿没问题,不过在此期间我也会抽时间闭关修炼两仪心经的下卷,否则将来以我一人之力,是无法铲除魏氏兄弟的。”
薛赫言爽快道:“你放心,若我将来能完全恢复,也会助你一臂之力,这明光教二人始终是我们武林的祸患。”
兰章成默默看他一眼,看不出他会如此好心,“你武功受制可是因为当年我爹的那一掌……怎么?你不恨我?”
薛赫言尚能辨清是非,“那年你不过九岁,一切与你无关。”
“而且,兰燕臣也死了,姑姑也死了,痛苦的不止是我,还有你跟阿音。”
闻及此,兰章成不再多言,“我先走了,你照顾好她。”
薛赫言看他动容离去的背影,默默蜷起了手指,“……我该完全信你么。”
兰章成是个不可多得的盟友,毕竟他实力强,可他性情不定,很难捉摸,若他二人并无血亲,中间也没有周序音这条纽带的话,他是完全不敢相信的。
自明光教分立出去之后,他昭明神宫需要大把的钱来壮大,这点正好鹭羽可以提供;而他薛赫言自身武功受限,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年纪相仿的兰章成便是最佳盟友。
入夜了,周序音坐在书房发呆,她面前放着一张许久不弹的古琴,手放到弦上之际,她还在回想方才听到的那熟悉的笛声。
她对笛子并不感兴趣,她在意的是那笛声的旋律,吟唱的是她年幼时母亲哄她睡觉的曲子。
那曲子只是母亲随口哼的,在所有的古籍乐谱上都无记载,可是今日她居然听到了久违的动人旋律。
她闭眼回想着那已然陌生的旋律,手下慢慢撩拨着,声音也断断续续,就在她想不起后面那小段时,忽近忽远的笛声又飘了过来。她的思绪完全被打开,手下的节奏也迅速跟上,与之合奏。
很快一曲完毕,她起身出去,本以为会见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人,谁知坐在她院中桃树上的,是一身湖绿长衫的兰章成。
彼此的兰章成看到她也停止了吹奏,两个人遥遥相望,一个满眼的不可思议,一个满目深情令人不解,“……”
不等周序音赶上前来,兰章成已施展轻功飞离远去,徒留周序音停在桃树下,伸手托住一片青色的桃叶。
烟雨楼。
今日上午周序音想找薛赫言问些事情,可薛赫言不在,尚昀听了她的陈述不仅拒绝回答,还提醒她不要在鹭羽提及此人,因为有关昭明神宫,有关兰燕臣是薛家的禁忌。
周序音明白当年的一切让舅父对昭明神宫怀恨在心,可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兰章成跟表哥关系匪浅,否则表哥不会多次花钱找昭明神宫的人来保护她。
她想见兰章成问清楚一些问题,可却见不到他的身影。
下午的时候,她坐着马车来到了烟雨楼,决定外出碰碰运气。刚巧烟雨楼之前外借的点心厨子回来了,听闻表小姐心心念念着他的糕点,等周序音一来他便拿出了绝手好活,各色各样精致可口的糕点很快便一一呈现在周序音的眼前,“请表小姐慢用!”
这点心尝一口甜而不腻,再辅以青涩的甘露茶,简直是人间难得。
周序音马上吩咐了下人再做一些,她稍后回庄要带给薛赫言尝尝,并嘱咐后厨再做淡些,毕竟薛赫言并不喜欢甜食。
等待途中她被楼下湖面的一艘游船所吸引,那船正驶向远方,船头两个船夫在掌舵,船尾坐着一名白衣华服的男子,正在垂钓。他身旁还放着美酒佳肴,惬意至极。
她似乎看清了那人的容貌,刚要喊出声对他挥手的时候,只见船舱里陆续走出数个打扮艳丽的女子,其中一个上前为他斟酒,其他几个正在欣赏湖光山色。
原来表哥说的没错,男人都不是什么好货,尤其是这个红颜知己一大堆的楚前辈。
周序音悻悻缩回了手,转身去提打包好的糕点,谁知再一回头,那船上的人就已经落至她雅间外的围栏,“……?”
楚宵临打开手中折扇,见她诧异问道:“要不要一起去钓个鱼?”
周序音尚未来得及说个“不”字,对方已经揽过她的腰,轻而易举地踏上围栏,飞离烟雨楼,踩了几下水面,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将她稳稳放置到了甲板上。
楚宵临低头看了一眼,扶好她并笑了下,“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
周序音这才反应过来手中拎着的糕点,“……”
楚宵临不由分说就拿了过去,周序音欲言又止,只能换了句话,“……这是烟雨楼新出的点心,上回临安那儿闹了事,估计你们没吃到……”
楚宵临笑着打开道:“有心了,多谢。”
他将点心放在了茶几上,邀请了那群同游的姑娘道:“都尝尝?烟雨楼的特色。”
姑娘们陆续走来,周序音不觉往后退了半步,给她们让路,谁知楚宵临拦腰稳住她道:“当心别掉水里了。”
周序音回头一看,她果真就快踩着船弦了,“……谢谢。”
这四五个姑娘中有一人认出了她,“这位妹妹看着好生眼熟,我好像从前见过你。”
周序音一早就认出了她,因为对方是姑苏城内最有名的弹唱名伶潘文珺,“……我姓周。”
这下潘文珺果总算记起了她,“哦,是鹭羽山庄的大小姐呀!有幸被您跟薛公子捧过几次场,我记起来了!”
她笑颜如花,看着十分亲和。周序音再看陆续走来的还有戏园名旦,花楼魁首,当真是开了眼界。等这些人一一招呼过后,她才问向楚宵临,“她们都是你的朋友?”
楚宵临摸了摸鼻子道:“有的是老朋友,有的是这几日才认识的新朋友。”
周序音果真很震惊,毕竟这些姑娘可都是外人一掷千金都未必能请出来同游的。她仍记得今年七夕夜游湖,薛赫言花了数倍的价格才将那潘文珺从别的画舫请了过来,只为听她一首琵琶曲。
她还是无法置信,一个楚宵临居然能不花分文就将这些平日里都难得一见的名人全都邀请了过来。
船舱里潘文珺在弹琵琶,花魁在跳舞,其余姑娘在喝酒闲聊,隔着帘幕看一眼那舞姬的曼妙身姿都觉得美艳绝伦。有这么多美人相伴,这个楚前辈却还在船尾钓鱼,当真折煞风景,“……”
楚宵临回头看她站那儿杵着,不禁问道:“怎么不进去?当真要陪我钓鱼?”
周序音怯生道:“我跟她们不熟。”
她怕自己进去会冷场,会让里面欢快的氛围变尴尬。
楚宵临也道出问题关键,“我想你从小到大见识必然不少,但一定缺乏跟姑娘们打交道的经验。”
周序音轻轻点头,她确实没怎么跟女孩子好好相处过,幼时都是跟在薛赫言身后,既没怎么接触过异性,也没交过几个同性朋友,“……嗯。”
楚宵临宽慰她道:“你只管进去,她们都很热情,就跟龚梧月一样,不消多久你就能跟她们打成一片。”
“当真?”周序音将信将疑,毕竟这些姑娘都是行业顶尖,平日里看着就高冷矜贵,难以靠近。尤其是潘文珺,她涵养矜持,又生得端庄大气,就连表哥都对她青眼相加。有几回她遭歹人闹事,还是薛赫言让鹭羽山庄的人给她摆平了下来。
楚宵临不解,“我骗你做甚?你自己进去不就知道了?”
周序音犹豫良久终于踏入船舱,没有暂停的姑娘们见她进来就给她让了个座,邀她坐下,在这儿没有人对她恭维,也无人见外,大家仿佛认识多年的朋友,又像刚刚重逢的知己。
一曲奏毕的潘文珺坐到她身边尝着她带来的点心,不禁赞叹道:“这味儿好!不甜不腻,比我前两日订的还要好吃些,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我那丫鬟糊弄我,买的别家仿冒的点心?”
周序音解释道:“这是我特地吩咐厨子少放些糖的。”
潘文珺恍然大悟,“我说呢!看来下回我也得好好嘱咐一下,这甜度适中,刚好合我口味。”
一边的花魁打趣道:“你都来姑苏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适应不了我们这儿的糕点?就是甜才有味儿呀!”
潘文珺却连连摇头,“甜了腻牙,难受!还得不停喝茶。这点心入口即化,甜淡适宜,恰到好处!”
她说着又撚了一块,并对周序音说:“我多吃点儿没事吧?”
周序音轻轻摇头,若是表哥知道带给他的点心被潘文珺吃了应该也不会生气的。
“对了,你跟你表哥七夕之后就没来我们乐坊听过曲了,我也许久未见到姑娘你了。”
“表哥近来繁忙,也无暇陪我。”
潘文珺笑道:“难怪你独自一人就被那家伙拐了过来!”
周序音不知如何解释,淡淡喝了口茶,“……”
“对了周姑娘,你是怎么结识那家伙的?”潘文珺这么一问,剩下几人都凑了过来,“我方才还以为看走眼了呢?他怎么敢把人家世家大小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给拐了过来。”
周序音诚实道:“之前……我与御景的谢公子尚有婚约之际,他来过我们山庄取过一件聘礼,那次之后便认识了。”
“他来偷你的聘礼啊?”潘文珺瞪大眼睛道。
周序音解释道:“他没有,不过是换了一本,后来御景山庄的人也没有追究。”
潘文珺一下领悟,“我知道了,是什么心经对吗?那些江湖中人都在追求的一本武功秘籍。”
周序音点头确认,余下姑娘也茅塞顿开,“他从前就是天下武林赫赫有名的第一,有这些东西也不足为奇。”
潘文珺打趣道:“我第一回见他根本没觉着他是什么绝世高手,还以为他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小白脸呢!”
她掩唇轻笑,姑娘们也应声笑起,还跟周序音说:“你可千万别被此人的外貌跟柔情给骗了,他呀……坏得很!专偷姑娘们的心,偷完就跑,几年都不见踪影!”
周序音不免联想到了不该的地方,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姑娘们还以为她也着了道,纷纷劝解道:“你还年轻啊!多少好男人等着你,不差这小白脸一个!”
周序音瞥了一眼船舱外,低声让她们放心道:“我跟他……不过萍水相逢而已,各位姐姐不必忧心我的处境。”
潘文珺想想也是,“我都忘了,周姑娘早就心有所属了,这下自作多情的可是外面那个人了!”
姑娘们闻言都忍俊不禁,纷纷庆幸道:“他活该!”
“这世上就该出现个女人好好惩罚他折磨他!”
潘文珺也握着周序音的手道:“下手狠些,就当是为我们报仇了。”
周序音不解其意,“……我也没武功呀?”
这下姑娘们全都哄堂大笑起来,听得这些欢声笑语,就连外面的楚宵临也忍不住起身走来,问道:“在聊什么呢?”
潘文珺扬眉吐气道:“在聊某个花心大萝卜呢!钓你的鱼去。”
楚宵临吃了瘪,着重看向周序音一眼,“你要不要一起出来钓鱼?”
不等周序音回话,潘文珺却拉住了她拒绝道:“我们才刚聊上呢,你就要把人带走?”
楚宵临无奈摇头,向着周序音解释道:“她们的话可不能当真,听听就行。”
周序音看看两边,有些木讷,有些为难,继而温婉一笑,并未回复。
傍晚时分,船终于靠岸,姑娘们恋恋不舍地跟楚宵临一一道别,等周序音也想下船之际,楚宵临却拉住了她,“等等。”
周序音回头道:“怎么了?”
楚宵临再三解释道:“我跟她们都是朋友,你千万别误会了。”
周序音并不觉得自己的误会会给他造成什么伤害,故直接说道:“可她们不是这么说的。”
她们开着玩笑说等了他数年,见完这一面,下一面也不知何年何月。她也有心爱之人,所以很明白这种感受,“单相思的感觉并不好,等待多年无果的感觉更糟,你若不爱一个人,最好是趁早跟她说清楚。”
楚宵临笑着摇头,“你才十六岁,你等过谁?”
晚风吹来,周序音的长发翩跹,衣裙摆动,“我自六岁起便认定了我表哥,这十年来从未改变过。”
楚宵临心里不免一阵空落,“……就非他不可吗?”
“那你问问那些姑娘,为什么也非你不可?”
周序音见尚昀已经带着丫鬟赶到,便也不再多劝,这毕竟是别人的感情是非。她躬身致意了下就走下船,快步跑去了尚昀那边,“我在这儿!”
回到鹭羽,路过薛赫言的院子,周序音才想起自己忘了重新带一份点心回来了。
见她停步,尚昀道:“主人还在闭关,这几日估计都无暇相见。”
周序音有些失落,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挥别了尚昀,独自来到满园的花卉间,郁闷地摘下一朵月季,却不小心被扎了下,“……!”
这花儿从她手中落下,滴下的鲜血随之沁入花蕊。薛赫言数日不来,她心里觉得空虚,看着这些花儿也毫无慰藉,更不想去打理它们,便唤了丫鬟道:“来人。”
丫鬟一走近才看到她被刺破的指尖,急着要去找止血的,可周序音压根儿不在意,“明天你帮我去庄外找个会打理它们的花匠回来,这毕竟是表哥的一番心意,我也不能过了兴致就置之不理。”
“找女花匠是吗?”
周序音回头道:“是啊,当然是女的,外男也进不了我院子。”
她说完有些累了,又吩咐道:“准备沐浴的水吧,我想去睡了。”
丫鬟道:“不用餐了吗?”
周序音走去房内,头也不回,“不必了,我没心情。”
她才教训了一个滥情的长辈,回来又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了,有些矛盾,还有点儿疲惫,连唯一能安慰她的薛赫言也忙得见不着面,就不想再吃什么东西了,还是早点儿入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