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 章 船归来(特别加更)
时间悄然流逝。
半个月后,九叔从外地归来。
大贵和梦梦经营的宝华庄生意红火,连白事也常有人专门找上门来。
毕竟,从入殓到下葬,寿衣、纸钱、灵堂布置……宝华庄能把整套丧葬规矩安排得妥妥帖帖。
平日里谁家有个疑难杂症,或是想出远门选个吉日,找他们也极为方便。
转眼又逢十五,还是年关前最后一个十五。
镇上家家户户都来采买香烛纸钱,预备供奉祖宗。两家铺子人满为患,忙得脚不沾地。
大贵更是跑上跑下,扯着嗓子喊:“运高!运高!快去后院拿两箩元宝来!”
“爹,要银的还是金的?”运高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大贵正将一沓清香递给一位婶子,没好气地吼道:“当然是金的!这大日子口,谁还买银的?快着点!”
婶子闻言“呵呵”一笑,赶忙又多掏了些钱,把挑好的银元宝换成金的。
大贵见状,脸上堆起笑:“六婶,我跟您说,祖宗在下头也得花钱不是?您孝敬得越多,他们保佑得越尽心,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是是!”六婶一想有理,年根底下是该多孝敬祖宗,便爽快地换了金元宝。
“呜呜呜——”胡家村的小乌头一路哭着跑来,直冲到忙碌的大贵身边,“大贵叔!”
大贵连忙拉住他:“这不小乌头吗?这大吉大利的日子哭这么伤心?你爹……美了?”他本是顺嘴一说,没成想——
“是啊!”小乌头呜呜咽咽,“我爹……我爹这次出船……出事了!陈叔叔刚派人来报信……我娘……我娘叫您快去帮忙!”
大贵心里“咯噔”一下,愧疚得要命,赶紧替孩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也放得特别温柔。
“对不住啊,贵叔不知道……你先回去,贵叔待会儿就带着家伙什过去,帮你娘去码头接你爹回家!”
“嗯!”小乌头用力点头,抽噎着跑回去报信。
大贵不敢耽搁,立刻回铺子收拾白事所需的一应物品。
拨开拥挤的人群挤进后院,推出板车,七手八脚把东西往车上装。
店里的人见状,纷纷自觉让开位置,小声议论起来:
“怎么回事?这大过年的,连团圆饭都没吃上就走了?”
“你没听见小乌头说吗?陈把头派人来报的信!唉,这年头……搁以前,陈把头哪趟船不是满载而归?现在出去一趟就得折俩!乌头家孤儿寡母,往后可咋办?”
“你操那份心!陈把头能亏待手下兄弟?抚恤少不了!乌头母子以后日子差不了。”
“倒也是……我还琢磨着,等我家小子今年从酒厂回来,也去跟陈把头干呢!”
“可拉倒吧!太险了!他在酒厂不挺好?”
“好个屁!今年酒厂生意也差,一年到头才拿回来两块银元!还不如去码头扛大包呢!”
“唉,这年月,哪都不容易……”街坊四邻的窃窃私语里透着世道的艰难。
梦梦追出来问:“你一个人行不行?”
“行!铺子里人太多,让寿伯帮你顶着!我先去把人迎回来。年关……要是耽搁了团圆时辰,怕要出事!”大贵语速飞快。
“好!”梦梦转身,正撞见寿伯给客人拿错了灯笼,急赤白脸地跟人争辩,赶紧上前劝解,“好了好了,寿伯,你去后院帮运高折元宝吧……”再一瞧货架,红灯笼已然告罄。
急忙跑到门外,冲着对面铺子喊:“文才!这边灯笼不够了,拿两对红灯笼过来!”
对面林氏纸扎铺同样忙得人仰马翻。
一群人正围着九叔,争着请他回去看明年的运势。
文才分身乏术,又要记账又要招呼客人,闻声扯着嗓子回:“好,师叔!要什么颜色的?”
“红的!”梦梦喊完,又赶紧回头招呼顾客,“六婶,您刚才是要哪种香来着?哎哟真对不住,实在忙昏头了!”
这时,花棉袄抬着两筐灯笼跑过来,往地上一放,扭头又冲回去扎纸活了。
街坊们早已习以为常,一拥而上挑选。“唉!给我留一对!”六婶生怕抢不到,急忙挤进去。
“叮铃铃——!”秋生骑车驮着香烛赶到,却被人群堵在外面。“让让!香烛到货!新鲜香烛要不要?!”
“哎哟!香烛来了!给我来两把顶好的!”立刻有人围了上去,货都不用卸就被抢购一空。
两家铺子热火朝天,彼此间借东借西,忙而不乱。
大贵一路风驰电掣,将白事用品推到胡家村。
刚到村口,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用问,就知道是遇难船工的家属。
大贵推车过去,指挥着这家的男丁迅速搭起灵堂,又细细叮嘱女眷该摆哪些贡品。
一切安排停当,便带着几个男丁,心急火燎地赶往码头。
一行人赶到时,码头上已聚集了上百名等待的工人和家属。这是最后一批船,卸完货,发了工钱,大家就能回家过年了。
约莫半个小时后,几艘货船缓缓驶来。
陈把头站在船头甲板上挥手。
岸上的王老五眼尖,立刻高呼:“是头儿!头儿回来啦!快……快放炮!准备卸货!”
令下如山,两个汉子迅速架起两管鞭炮,对准河面。
“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过后,一声悠长的号子响起:“船——来——咯——!!!”
人群瞬间涌动起来,秩序井然地冲向泊位。
船一靠岸,锚链抛下,跳板搭稳,陈把头领着晒得黝黑的旺财走了下来。
他环视着码头上那一张张饱含期待的面孔,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货——都收回来啦!!”这一嗓子,如同给所有兄弟打了一针强心剂,意味着能过个丰足的好年!
陈把头一把拉过身边的旺财,声音洪亮:“还多亏了这小子!要不是他机灵,及时发现那帮混蛋想偷换咱们的货,损失可就大了!”
“好兄弟!”王老五用力拍了拍旺财的肩膀。
旺财咧着嘴,笑得灿烂无比,这次立了功,他算是在这儿彻底站稳脚跟了。
紧接着,陈把头神色一黯,声音沉痛下来:“只是……路上又有兄弟折了。是我这当大哥的没能护他周全,我对不住他!但当着所有兄弟的面,我陈某人把话撂这儿:他的家人,我必厚待!”
“我们信大哥!”众人齐声应和,语气坚定。他们甘愿跟着陈把头闯荡,图的就是这份过命的义气。
这时,大贵挤上前去。陈把头对他沉重地点点头:“在上面……我让人抬下来。”
就在这凝重的气氛中,一个充满好奇的小脑袋从船舷边探了出来,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哇!爹!你快来看呀,这里好热闹!爹!”
憔悴不堪满面风霜的傲天龙,拖着虚浮的步子,忐忑地走过来。
传信符指引的方向是南方,他一路追寻,心中却时时恐惧又是一场空欢喜。
然而,当他踏上甲板,目光向下扫视,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正与陈把头交谈的身影。
还是那副让他看不顺眼的老样子。
刹那间,傲天龙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
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倚着船舷,又哭又笑,百感交集,所有长途跋涉的辛酸与此刻失而复得的狂喜,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